天还没亮，偶有几声鸟鸣。杂役宫女提着水桶路过梧桐阁时，不禁慢下脚步朝窗户张望了一会儿。 窗台多了一瓶粉白月季，苍青色的纱帘随风拂动，阁内有琴有画，有炉有案，博古架上古玩罗列，熠耀闪光，只是里面冷冷清清，一个人影也见不着。 “瞧什么呢？”大宫女慕棋、缜琴手里各挽一蓝鲜花路过，前者冷着脸问。 杂役宫女吓得一个激灵，躬身向两名大宫女行礼，随着“啧”的一声，匆匆提着水桶离开。“蠢笨东西。”慕棋看着地上的水渍又补了一句。 转头发现缜琴也在往阁里瞧，嘴里还喃喃说：“听说受了惊惧，一直在睡。” “真真可怜，要晚那么一步，就给送去那见不得人的去处。”慕棋表情却很淡漠。 “萧家几个爷是真狠。”缜琴继续感慨。 慕棋嘴角扬了扬，调侃说：“谁让她想攀高枝呢，这不又让她攀到了。”两人都摇头，往西淑阁的方向走去。 小鸢暗暗松了口气。她早醒了，本想给香炉换一种香，听到外面有动静就躲在柱后，等人都离开，蹲下身悄悄拉拢帘子。 镜子里的她实在太过憔悴，眼圈青黑，脸颊凹陷，皮肤白得发青，实在不想被人看笑话。一想到自己又进了宫，心里莫名觉得异样。 先帝的后宫是出了名的腥风血雨、勾心斗角，几大嫔妃为了争宠夺储，无所不用其极，民间说书先生常说，连只猫路过都会溅一身血。 但她的记忆大多是好的，甚至来说人生最快乐的时光就是跟随宜贵人身边，那时极少有人知道宜贵人是太子殷昭的生母。 各宫娘娘只知道皇上对这位贵人印象不错，虽然不受宠，但逢年过节的宴会都会列入席位，于是争相拉拢，三不五时送来好吃好用的。 宜贵人本身也是一个极其随和的人，得到先帝赏赐，就抓着宫女们捣鼓典籍里的风雅之物，南珠、鹿茸、人参随意取用，年底紧巴巴，就和宫女围坐在窗前，研究院里梅花有几种吃法。 但宫里已经没有宜贵人，自小玩到大的宫女也都离宫。 如今的皇宫，对她而言既熟悉又陌生。不过皇后宅心仁厚救了她，皇上也是世人所称颂的明君，暂且住在宫里应该还好。 最重要的是翟太妃绝对不敢在宫里动手脚，萧家的人也拿她没辙，她可以安安心心养伤。 宫女云蕊端汤药进来的时候，扭头回去重新看了眼阁前挂的匾额，是梧桐阁没错，还以为自己没睡醒走错地方，阁内变了一个样。细看物品都是原来的，只是变动了位置，墙上挂了从画缸里选出两幅画，一副花开正艳的蓉雀图、一副古雅诗意的茶歌图，角落里的红樱桃玉盆，被移到博古架正中位置，窗外阳光和煦，照在樱桃上晶莹有光。 一下子有生气不少，而且显得原本陈放的琴瑟书卷更雅，看上去更为清贵。 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浅嗅就能闻到香味，味道并不沉闷厚重，有芍药、鹅梨还有沉香的气息，好似回到季春时节。 小鸢小姐衣着整齐坐在案前，发髻戴了两支珍珠簪，映得脸庞泛着淡淡光华，随手编好一串禁步系挂腰间。脑海里很难将她跟前天那个倒霉鬼挂上钩，尤其是她还莞尔盈盈看着自己，美目流眄，冰莹清澈。“小姐...”云蕊唤道。 小鸢点了点头。 “屋里好香！”云蕊灿笑恭维说，心里觉得自己被派过来伺候也不那么惨了。 “春袭香，宜贵人喜欢的。”小鸢随口瞎编的名字。她对气味很敏感，喜欢亲手调香，锦囊里常年装着几颗香丸，早晨恢复意识后，被阁内的新漆味闷得头晕脑胀，就随手拿出一颗。 不过也不算全然撒谎，济盈宫的香后期都是她调的，宜贵人确实都夸好闻。 皇后救她回宫，绝不可能是因为她是萧七爷之女，以皇后的尊贵身份随口叮嘱两句，萧家人便不敢再动她，带进宫必然另有所图，思前想后，应该就是宜贵人了，说不定是皇上突然追悔，开始思念自己生母，想到这里，她有些小开心。 云蕊听到此回答，眼里果然起了兴致。 “皇后娘娘今日可有闲暇？我想去谢恩。”小鸢饮下汤药后，神情里带着真诚。 午后，梧桐树叶微微晃动，回廊清静幽深，西淑阁的帘子撩了起来，小鸢在小厨房得了知会，立即封好蜜罐盖子，从地上站起来。 或是太急，窗外阳光刺到眼睛，脑子跟着晃动一下，顿时便看不清东西，昏昏暗暗，迷迷糊糊。 扶着桌案立了好一会儿，才恢复过来，随即就着瓦缸的水面，略微整理发髻，又把淡了的胭脂再补浓一些。 出门面向人时，又是元气满满、笑脸盈盈。宫里最忌讳有人哭丧脸。谁敢冲皇上娘娘愁眉苦脸，非被姑姑揪出去抽两大嘴巴子，滚去做粗活醒醒脑。 西淑阁内，皇后萧毓梨穿着一袭燕居长裙，较为随意坐在榻上，正拿着一卷诗集看，容貌既美且雅，带着一种静谧而高贵的气质，只是比三年前瘦了些许，神色淡淡的。 见着她来了，便放下诗卷，微笑说：“花香盈口，不甜不腻，以前贵人也曾遣人送来东宫。”指得是几案上摆放的糕点，都是小鸢上午亲手所做。 “原来你也会。”萧毓梨惊奇道。 小鸢心里定了定。她不知道皇后图什么，因此都试了试。“画***做的时候，我们也帮着打下手。” “你可会调秋海棠露？”那是宜贵人的拿手花露tຊ饮子，先帝虽不常来济盈宫，但时不时惦记这一口，让人送去。其他宫尝试做过，但味道总不对。 “秋海棠已经拿蜜腌制。” 萧毓梨流露赞许的目光，“坐罢。”崔姑姑亲自搬来椅子，小鸢帮忙摆正，端端直直坐好。官家女子本该坐得更柔顺文静一些，宫女则是应该垂直敛目，她拿捏不好自己身份，便采取折中的方式。周围的宫女眼里笑话，但她无所谓。 “燕燕她们，怎么没消息了？”萧毓梨问，自然知道小鸢一直在安王府邸不好打搅，但其他几个更早出宫的宫女，到了宫外不久就再觅不到踪迹。 “燕燕姐以兄长名义在西京开了间香料铺子，画***嫁给一个米商住在渭南，百灵回她家乡后就没再联系。”她眉目更低垂了些。 萧毓梨似吁了一口气，“安顿好便好，当年没能把你们留下，我一直觉得愧对宜贵人。”声音非常低缓，似在追忆。 小鸢立即起身郑重叩谢，崔姑姑在旁扶也扶不起来。三年前，太监奉宜贵人的遗命，把她们四人送去东宫，殷昭当时很不能接受自己非宋后所出，在大闹别扭，对她们不闻不问，晾在门外。 大冬天里，寒风刮得人摇摇欲坠，骨子里发冷。四人紧紧挨站着，路过的宫人莫不耻笑她们脸皮厚。宫女也是分三六九等的，从进宫伊始就做出了划分，服侍帝后、太子的，大多出身优越、身家清白。而像她们这种贫民充选、官奴婢调派进来的，想进东宫简直痴人说梦。 若不是当时还是太子妃萧毓梨及时出现，把她们领进去，真要冻死在那里，虽然最后还是被轰走，但她们也得到解脱，至少辜负宜贵人心意的不是她们。 “若非有娘娘，小鸢已经身死两次。” “这次是萧家有亏于你。”萧毓梨轻叹道，揉了揉太阳穴，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说：“你便安心在长秋宫住下，宜贵人的人，我都善待。” 随即，崔姑姑再次把她搀扶起来，又叙了一会儿济盈宫的闲话。 出来的时候，小鸢感到身心都轻松不少，总算有个安全的落脚处，连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清晰起来，在此之前她不曾敢认真看过长秋宫，大概有十个济盈宫那么大，无处不彰显精致华贵，恢弘大气，真真是美呀！ 要对得起这份恩德才行！ 看着窗外小鸢愉快离开的侧影，萧毓梨脸上的笑意僵了，晦暗的目光扫过案几上糕点，心尖又泛起不安。 之后，小鸢每天都去小厨房做糕点，给崔姑姑品尝。经常有三两结伴的宫女从窗前路过，假装不经意朝里面探去，她总是甜笑让云蕊端一碟糕点出去。 糕点是真的香，人也如传言中说的那样好看，肤白胜雪，貌若芙蓉仙子。 渐渐，小厨房聚拢了人气，宫女们也不好白吃她的，主动帮忙揉面，采摘新鲜花蕊，还有送来诸如巾帕、头绳等小物，很快收集了两篮子。 午后闲暇，廊下幽幽。有宫女得了娘娘赏赐，央求小鸢编织一条串珠丝绦。 长秋宫里的宫女衣食无缺，经常有各式各样的赏赐，平日的功夫都专研在诗书礼仪上。宫女出色，平日派出去传话也能镇得住场。 不像贵人宫里，多要一颗鸡蛋，一捆丝线，都是要使银子的，女红是小鸢的生存技能。 一群宫女聚在一起有笑有聊，冰镇葡萄雪梨吃完，看着编织出来的成品，阳光下珠光闪闪，轻轻摇拂玲琅悦耳，心生赞叹。 “怎生能不招人喜欢？便是我也想娶的。”有人便打趣。 “就你脸大敢和安王抢。”另一个驳道。 小鸢听到安王，脸色有些不自然。她从小生活在失真的环境，在教坊司娘亲告诉她只要舞跳得好，想要什么都可以，等进了宫，宜贵人常年呆在自己寝宫，偶尔出外参加宴会都由燕燕姐陪同，她没怎么接触过世俗社会，学会认字后，胡乱读过一些书，便冒出一股心气，绝不能给人当妾。 交往之初告诉殷暄，他就记住了。不少人在背后嘲笑她，甚至是同期关系不错的宫女也说闲话。 折腾了三年，果真无名无分，还险些两次送命。有翟太妃这道天堑在，她已经不指望。若别人是看中这层关系才亲近她，大概要失望。 “其实娶不娶也无碍，最重要是相爱。”有宫女拍了拍她的手，小鸢勉强笑了笑。 “姑娘还是先收敛些吧，别整天明里暗地炫耀。”一个讥讽的声音忽然从背后传来，众人转过身发现是慕棋大宫女，手里拿着一个盛有米饭的碗，脸色明显有怒色。 围在慕棋身边的小宫女不断躬身赔罪，还有人从厨房急急忙忙提出一个精致攒盒，慕棋压根不接，冷眼看着小鸢。“毕竟安王远在千里之外，皇上过两天要是吃出异味，可是赶不及回来替你求情的。”说罢，把饭碗硬搁身旁宫女手里，怒气冲冲离开。 提食馔的人在身后追，另一个宫女跟她们解释，慕棋方才当差回来，发现茶房饭菜是冷的，米饭还被玫瑰染色，火冒三丈冲过来问罪。 可是今天厨房压根没人用过玫瑰，说不定是谁在茶房插花时，不小心掉落沾染到。 其他人纷纷觉得慕棋没有道理。小鸢却僵在原地，脸色苍白，额头渗汗。 待人都离开后，小鸢回到小厨房，把原本已经十分干净的小厨房再仔细清理一遍，重新系紧自己的瓶瓶罐罐装进壁橱里，并打开窗户彻底通风。 云蕊跟着打扫，忿忿不平说：“慕棋分明是嫉妒，她嫉妒小姐遇到好姻缘，嫉妒崔姑姑对小姐关照，还很恨缜琴姐姐把赏赐得的孔雀罗帕子送给小姐，原本以为是给她的生辰礼物。” 小鸢突然想起前两天，缜琴见她额头有汗，就递了一张帕子。她以前在王府日常携带的就是这种帕子，只觉得对方比较讲究，却没有反应过来孔雀罗是贵族女眷才用得起，宫女若是有一条，该是很宝贵。 但慕棋方才骂得很对。 差一点，差那么一点，她险些忘记自己是在皇宫里。 皇后对她再仁慈，也不可能会宽恕皇上的饭菜出问题这种事。那可是要砍头的重罪。 “瓜田李下，小心谨慎些好。”她说。 云蕊心想，这个道理长秋宫人人都懂，帝后御用之物，经手的宫人都会再三确认，出了差错相关人等都会遭罪。 真有问题，中途就被扼杀，怎么会端到皇上面前？ 慕棋不过是故意搬出皇帝来压鸢小姐，偏生她真吓破了胆，一定要花两三个时辰重新打扫。低门蔽户出身的人，就这点特别不好 ，特别胆小容易害怕，不关她的事，也怕。外人指不定怎么笑话！ 心里这般想，手上力道就稍微大了些，哐啷一声，搬角落里的陶罐时撞到旁边的，罐底裂了好大一条缝隙。但刚才撞到的位置分明是沿边，云蕊刚想说话，随即被小鸢示意安静。 小鸢脸色严肃，瞥了地上一眼，早有一滩凝固的蜜，爬着好些蚂蚁。 倒出罐里的秋海棠花蕊，沾满蚂蚁。旁边的糖桂花也是如此。 云蕊再度生气，那个不要脸的蹄子，撞烂别人东西，竟然不吭声。“我这就去找姑姑。” 小鸢拉着她，“没事，反正不急着用，重做一次就行。” “小姐！”云蕊劝道，却被她瞬间流露出的眼神，淡淡的，却带着冷意，压退了火气。转眼，小鸢又露出甜甜笑容，开始清洗陶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