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妆坠永安三十七年，冬。铅灰色的云层压得上陵城喘不过气，寒风卷着雪沫子抽打宫墙，呜咽声里裹着金铁交鸣与濒死的惨嚎。承天门城楼的积雪被碾成污浊的水，萧明玥的红裙下摆沾着冰碴，金线凤凰在风雪里抖得像团将熄的火。半个时辰前，北漠铁骑踏碎了最后一道城门。城楼下，银甲将军勒住躁动的战马，玄色披风扫过尸骸遍地的雪地。燕烬仰头望过来时，萧明玥正数着城砖缝隙里的冰——十年前那个雪夜，阿烬也是这样跪着，背上的烧伤在火把下像蜷曲的蛇。父皇的白绫还在太庙梁上晃，母后投河时溅起的涟漪早被冻成冰。萧明玥摸了摸鬓角，那里曾插着支桃木并蒂莲簪，是阿烬用三个月俸禄换来的料子，雕得指尖磨出了血。“玥玥！”燕烬的声音穿透风雪，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慌。他翻身下马时银甲相撞的脆响，像极了那年围猎，他替她挡下的那把匕首落地的声音。萧明玥退到城楼边缘，红衣被风掀起。她看见他奔过来的脚印在雪地里炸开血花，像极了他送她的第一支红梅，那时他说“殿下生辰，该有花”。“燕将军赢了。”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护城河，“南昭的土地，皇室的命，还有……”她顿了顿，望着他骤然惨白的脸，“我曾信过的十年。”他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她正往下坠。风灌进喉咙，她想起六岁那年，他从火场浓烟里冲出来，把发烫的糕点塞进她冻僵的手里，说“殿下，暖”。“阿烬，”她在心里轻轻喊，“别等来生了。”重物落地的闷响里，燕烬的嘶吼被北漠士兵的欢呼撕碎。他抱着她逐渐冷硬的身体，才发现那身刺目的红，原是用十年血泪染就的。红色的宫装，在白雪的映衬下，像一朵开得最艳的花，却最终，还是凋零了。十年影燕烬第一次见到萧明玥，是在永安二十七年的冬天。那时，他还不叫燕烬，他叫阿烬，一个在火灾中侥幸存活的孤儿。或者说，是一个被南昭皇帝认定为纵火犯的敌国遗孤。他被两个粗壮的侍卫按在雪地里，背上的伤口**辣地疼，那是被大火灼烧留下的印记。他死死咬着牙，不肯发出一丝声音，只是用那双充满仇恨的眼睛，死死地盯着眼前那个穿着明***龙袍的男人——南昭皇帝，萧明玥的父亲。他永远忘不了，多年前，就是这个男人，带着铁骑踏破了他的家园，杀死了他的父母，抢走了他的一切。他潜伏在宫中，忍受着屈辱，就是为了等待一个机会，为他的族人报仇。那场火，是他放的。他原本想烧死南昭的太子，那个高高在上、享受着一切的储君。可他没想到，火势会蔓延得那么快，更没想到，会惊动皇帝。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他甚至已经做好了鱼死网破的准备。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闯入了他的视线。那是一个穿着粉色棉袄的小女孩，梳着双丫髻，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个熟透了的苹果。她跌跌撞撞地跑到皇帝面前，仰着小脸，用稚嫩的声音说：“父皇，不要杀他。”皇帝皱了皱眉：“玥玥，他是纵火犯，意图谋害皇室，不能留。”“可是，他还那么小。”小女孩眨巴着一双清澈的大眼睛，“也许他不是故意的呢？父皇，饶了他吧。”皇帝看着自己最疼爱的女儿，叹了口气：“玥玥，这不是儿戏。”“父皇~”小女孩拉着皇帝的袖子，撒娇道，“我求您了，饶了他吧。我让他做我的侍卫，让他一辈子都陪着我，为我赎罪，好不好？”皇帝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好吧，就依你。但他若敢再有二心，定斩不饶。”阿烬就这样，成了萧明玥的贴身侍卫。起初，他对这个救了他一命的小公主，没有丝毫感激，只有仇恨。他恨她的父亲，恨她所代表的一切。他留在她身边，只是为了等待更好的复仇时机。他总是低着头，沉默寡言，对她的吩咐，也只是机械地执行。他以为这样，就能隔绝自己的情感，就能让自己不忘仇恨。可萧明玥，却像一道阳光，一点点照进了他冰封的心里。她从不把他当奴隶使唤，总是叫他“阿烬”，语气亲切。她会偷偷给他塞好吃的，会在他受伤时，笨拙地给他上药，会在他被其他侍卫欺负时，站出来维护他。有一次，一位皇子故意刁难他，让他在雪地里跪一个时辰。萧明玥知道后，二话不说，也跟着他一起跪在雪地里。她说：“阿烬是我的侍卫，你要罚他，就先罚我。”那位皇子无奈，只好作罢。那天，雪下得很大，萧明玥冻得瑟瑟发抖，却还是笑着对他说：“阿烬，你看，我们一起扛过来了。”看着她冻得发紫的嘴唇和灿烂的笑容，阿烬的心里，第一次有了一丝异样的感觉。他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他会记得她喜欢吃什么口味的糕点，会在她读书时，悄悄为她披上外衣，会在她走路时，注意脚下的石子，生怕她摔倒。他陪她在桃花树下读诗，听她软软糯糯地念着“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看着她被风吹乱的发丝，心里会泛起一丝涟漪。他替她挡下刺客的刀，看着鲜血染红她的裙摆，心里会涌起一阵恐慌。他怕她受伤，怕她出事。他开始害怕，害怕自己会忘记仇恨，害怕自己会沉溺在这份温暖里。他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感，依旧沉默寡言，依旧低着头。可他看她的眼神，却不自觉地变得温柔。萧明玥十六岁生辰那天，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亲手雕刻了一支木簪，上面雕着并蒂莲。他希望，他们能像这并蒂莲一样，永远在一起。当他把木簪递给她时，她惊喜地接过，插在发间，笑着说：“阿烬，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礼物。”看着她明媚的笑容，阿烬的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满足。那一刻，他甚至有了一丝动摇，也许，就这样过一辈子，也挺好。可仇恨的种子，早已在他心里生根发芽。他忘不了族人的惨死，忘不了家园的毁灭。他知道，自己不能沉溺。他开始利用萧明玥对他的信任，暗中收集南昭的情报，传递给北漠的亲信。每一次传递情报，他的心里都充满了痛苦和挣扎。他知道，自己每多传递一份情报，南昭就多一分危险，萧明玥也就多一分危险。可他停不下来。仇恨像一头猛兽，吞噬着他的理智。他看着萧明玥一天天长大，看着她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他看着她对未来充满憧憬，看着她偶尔会对着那支木簪发呆，脸上泛起羞涩的红晕。他知道，她对他，也动了心。可他，却只能将这份情感深埋心底。他是背负着血海深仇的复仇者，他不配拥有她的爱。永安三十七年，北漠的铁骑终于准备好了。他收到了北漠皇帝的命令，要他作为内应，配合大军，一举攻破上陵。接到命令的那一刻，阿烬的心里，充满了矛盾和痛苦。他知道，这是他等待了十年的机会，可他也知道，一旦城破，萧明玥将面临灭顶之灾。他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了复仇。他告诉自己，这是为了族人，为了家国。他告诉自己，萧明玥只是他复仇路上的牺牲品。可当他真的看到上陵城破，看到萧明玥的父皇母后惨死，看到她站在城楼顶端，穿着那身刺眼的红妆时，他才发现，自己错了，错得离谱。他以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当他看到她从城楼上跃下的那一刻，他的世界，彻底崩塌了。他抱着她冰冷的身体，感受着她生命的流逝，心里涌起的，不是复仇成功的喜悦，而是无尽的悔恨和痛苦。他赢了天下，却输了她。桃花烬萧明玥死了，死在了永安三十七年的冬天，死在了他的面前。燕烬将她的尸体带回了北漠的军营。他没有将她葬入皇陵，而是在军营附近，找了一片桃花林，亲手为她挖了一座坟墓。他记得，她最喜欢桃花。每年春天，***的桃花开得最盛的时候，她都会拉着他，在桃花树下读书、弹琴。他想，她应该会喜欢这里。他脱下自己的银甲，换上了一身素衣。他守在她的墓前，日复一日，沉默不语。北漠的士兵们都很不解，他们的将军，在大获全胜之后，为什么会如此消沉。只有燕烬自己知道，他失去了什么。他开始频繁地回忆起过去的十年。他想起她第一次给他塞糕点时，脸上羞涩的笑容；想起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时，笨拙的动作；想起她在桃花树下，念着“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时，眼里的憧憬。那些被他刻意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像一把把尖刀，反复刺穿着他的心脏。他想起自己送她木簪时，她惊喜的表情；想起自己替她挡刀时，她担忧的眼神；想起自己在她生辰时，默默许下的、要护她一生一世的诺言。原来，他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将那份伪装下的温柔，活成了真实。原来，那些他以为可以压抑的心动，早已在日复一日的陪伴里，刻进了骨血。他曾无数次在深夜惊醒，梦里是她六岁时挡在他身前的小小身影，是她十六岁生辰时插着并蒂莲簪子的娇羞模样。可睁开眼，只有冰冷的军营和她墓前那片沉寂的桃花林。北漠皇帝派人来催他班师回朝，封他为王，赐他良田美宅，许他无上荣光。可他都拒绝了。他说，他要守着这里。使者不解，劝他：“将军，南昭已灭，大仇得报，您该回去享受这泼天的富贵了。”燕烬只是望着那座孤零零的坟茔，声音沙哑：“我欠她的，一辈子也还不清。”春天来了，桃花林里的桃花开了，如云似霞，绚烂得刺眼。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那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提着裙摆，笑着向他跑来，手里还拿着一本诗集。小说《红颜烬》 红颜烬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