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沈婉君站在陆家大宅门前时，海风吹乱了她额前的碎发。白色的雕花铁门像一头沉默的巨兽，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攥紧了衣角，手心沁出的汗濡湿了布料。身后是父母的葬礼刚结束的余温，身前是全然陌生的豪门深宅，十三岁的她像株被狂风卷离故土的蒲公英，不知将在何处扎根。"别怕。"管家福伯的声音温和，带着常年在陆家做事的沉稳，"先生和夫人在里面等你。"他推开门，铁艺花纹在夕阳下投下斑驳的影子，像一张细密的网。穿过种满白玉兰的庭院，空气中浮动着甜腻的花香。婉君数着脚下的青石板，一步一步，像是踩在棉花上。石板缝里冒出几株青苔，被鞋底碾过发出细微的声响，在这过分安静的宅院里格外清晰。客厅里水晶灯的光芒有些刺眼，她低着头，看见三双不同款式的鞋子停在眼前——一双素色布鞋，鞋边绣着半朵玉兰，针脚细密；一双锃亮的牛津鞋，鞋头擦得能映出人影，衬得脚踝处的深色袜子愈发挺括；一双白色运动鞋，鞋跟沾着点泥渍，鞋带系成了俏皮的蝴蝶结。"这就是婉君吧？"妇人的声音柔软，带着江南女子特有的温婉。陆夫人穿着月白色旗袍，领口滚着细细的银线，鬓边别着朵新鲜的玉兰花，花瓣上还凝着点晨露。她朝婉君伸出手，指尖温暖，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涂着淡淡的裸粉色指甲油，"快过来让我看看。"婉君被引到沙发前，布艺沙发的丝绒面料蹭过手背，带来一丝陌生的***。抬起头的瞬间，撞进一双温润的眼眸。轮椅上的少年穿着月白色长衫，领口微敞，露出里面同色的里衣，手里握着一卷线装书，书页边缘已经泛黄，唇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他身侧站着两个男孩，一个西装革履神情冷峻，衬衫领口系着深色领带，领带夹是枚小巧的玉扣；一个穿着运动服眼神明亮，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嘴角还带着未褪尽的稚气。"我是陆云迟，以后你可以叫我大哥。"轮椅上的少年先开了口，声音清润如玉石相击，"这是二弟云深，三弟云舟。"婉君局促地低下头，手指绞着洗得发白的衣角，布料边缘已经起了点毛边："大...大哥好，二哥好，三哥好。"声音细若蚊蚋，在空旷的客厅里几乎听不见，只有自己的耳膜在嗡嗡作响。"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了。"陆夫人轻轻拍着她的手背，指腹带着常年保养的细腻，掌心却藏着点不易察觉的薄茧，许是常做针线活的缘故，"你父母的事...别太难过，以后有我们呢。"那晚的月光特别亮，福伯领着婉君去房间时，她看见陆云迟仍在庭院里看书。轮椅停在玉兰树下，月光透过花叶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瘦的轮廓，像一幅静止的水墨画。晚风掀起他长衫的衣角，露出腕间一串温润的玉珠。"大哥还没休息？"婉君轻声问，站在廊下不敢上前。陆云迟抬头笑了笑，月光落在他眼底，漾起细碎的光："等你安置好。你的房间在我隔壁，以后有什么事，随时可以找我。"他指了指相邻的房门，门缝里透出暖黄的灯光。接下来的日子，婉君开始了在陆家的生活。她像株谨慎的藤蔓，努力适应着新环境的光照与水土。每天清晨，天光刚漫过窗棂，婉君便会跟着陆云迟读书。他教她临摹《兰亭集序》，指尖会轻轻握住她的手，带着她感受笔锋转折的力度；讲解《山海经》里的奇闻异事时，他会翻出珍藏的古画册，指着九尾狐的纹样说"你看这毛色，像不像院角那丛金毛菊"。阳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宣纸上，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砚台上那方墨迹未干的"婉"字上，墨香混着他身上的檀香，在晨光里漫成一片温柔的雾。"这个'婉'字，你写得真好。"陆云迟看着她的字，指尖轻轻点过纸面，带着墨香的气息拂过她的手背，"有风骨，不像你性子这么软。"婉君脸颊发烫，低头继续研磨，墨锭在砚台里旋转出深浅不一的纹路，墨汁渐渐晕成浓稠的黑："大哥教得好。"她看见他袖口沾着几点墨痕，像落在雪地上的梅瓣，忽然想起母亲曾说"字如其人，墨痕里藏着心性"。陆云深总是早出晚归，黑色的宾利车每天清晨准时停在门口，引擎声在寂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傍晚归来时，车灯会先在院墙上投下修长的影子，才裹挟着一身寒气进门。偶尔在餐厅遇见，他也只是淡淡点头，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不超过一秒，却总在她抬头前先移开视线。但婉君发现，她随口说喜欢吃城南那家店的海棠酥，第二天餐桌上就会出现一碟，酥皮层层起叠，还冒着热气；夜里看书时，门外总会悄无声息地放一杯温牛奶，杯壁上凝着细密的水珠，温度总恰到好处。"二哥其实很疼你。"陆云舟趴在露台栏杆上晃着腿，校服裤的裤脚沾着草屑，是下午在花园里打滚蹭上的。十五岁的他像颗小太阳，总爱拉着婉君到处疯跑，"他就是嘴硬，上次我打碎了爷爷的古董花瓶，还是他替我背的黑锅。爷爷罚他禁足一周，他半句没提是**的。"他们在花园里追蝴蝶，看白色的翅膀掠过玉兰花丛，惊起几片花瓣簌簌飘落；在露台看星星，陆云舟会指着猎户座给她讲星座神话，说"那三颗连成线的是猎人的腰带，你看像不像三哥新买的皮带"；在书房偷藏零食，把牛肉干塞进《资治通鉴》的夹层里，书页上还留着淡淡的油印。有次被陆云深撞见，少年只是板着脸训斥："别闹大哥休息。"转身却从西装口袋里摸出颗水果糖，橘子味的，是她上次说过喜欢的口味，塞进婉君手里时，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深秋的一天，婉君在整理父母遗物时翻到一张旧照片——那是全家在海边拍的，父亲抱着三岁的她，母亲站在旁边笑着，海浪正漫过他们的脚踝，裤脚卷得高高的。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发脆，她蹲在地上抽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像只受伤的小兽。一双温暖的手轻轻覆在她肩上，带着熟悉的墨香，陆云迟递来一方素色手帕，绣着半朵玉兰，带着淡淡的檀香："想哭就哭吧，有我在。"她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见陆云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件驼色外套。他沉默地走过来披在她身上，衣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转身时脚步放得很轻，皮鞋踩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音。窗外，陆云舟正笨拙地用树枝在地上画笑脸，线条歪歪扭扭的，却意外地让人觉得温暖。那晚婉君失眠了，站在露台看月亮。海风带着凉意，卷着远处轮船的鸣笛声。她裹紧外套，听见身后传来轮椅滚动的声音，细微的"咔嗒"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在想什么？"陆云迟递给她一杯热茶，青瓷杯壁烫得她指尖发麻。婉君望着远处的海面，月光在波浪上撒下一片碎银："大哥，我是不是很多余？"她想起白天听见佣人议论，说她是陆家收养的累赘。"从来不是。"陆云迟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力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层层涟漪，"陆家有你的位置，一直都有。"他指着庭院里那株最小的玉兰树，"你看它，刚种的时候也怯生生的，现在不也开花了？"月光下，她看见他眼里的认真，像夜空里最亮的星。心里某个角落忽然变得柔软，像被温水浸泡过的棉花。原来这个看似冰冷的豪门，早已悄悄成为她的港湾，那些细碎的关怀像织网，将她稳稳地接住。2十八岁的沈婉君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她穿着陆云深送的米白色连衣裙，站在画廊里看陆云迟的画展。他的画里总有片海，海边有个模糊的少女背影，有时在捡贝壳，有时在看夕阳，笔触细腻得能看见空气里浮动的尘埃。"那位沈**好像很喜欢陆大少的画呢。"旁边有人窃窃私语，声音压得很低，却像针一样扎进婉君耳朵，"可惜陆大少腿不好，不然这般才情样貌，不知要让多少姑娘倾心..."婉君攥紧了手包，真皮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转身时撞上一个坚实的胸膛，淡淡的雪松味将她包裹。抬头便看见陆云深深邃的眼眸，像蕴藏着风暴的深海。他今天穿了件黑色西装，领带打得一丝不苟，衬得肩背愈发挺拔。"别听外人胡言。"他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爷爷让你过去。"客厅里气氛凝重，红木家具在顶灯照射下泛着暗沉的光。陆老爷子坐在主位上，手指敲击着桌面，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在给这场谈话敲着节拍。"云深，林家那边已经同意联姻，下周订婚。"老人呷了口茶，茶沫沾在花白的胡须上。陆云深的目光扫过婉君，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吞下了什么话："我知道了。"他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只有紧握的拳关节泛着白。婉君端着茶杯的手微微颤抖，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留下几点红痕，她却没感觉到疼。那晚她躲在房间里，听见陆云深在门外站了很久，皮鞋碾过地毯的声音来来**，最终只留下一句"早点休息"，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疲惫。二哥订婚宴那天，婉君穿着陆云舟挑的粉色礼服。裙摆上缀着细碎的水晶，走动时像落了满身星光。陆云深挽着林家**敬酒时，目光总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林**穿着火红色旗袍，明艳得像朵红玫瑰，与一身素净的婉君形成鲜明对比。"别理他们，我们去花园玩。"陆云舟悄悄塞给她一块巧克力，包装纸上印着可爱的小熊图案。他已经长到一米八，却还是改不了爱闹的性子。月光下，少年突然抓住她的手，掌心温热，带着紧张的汗湿："婉君，等我长大了，我娶你好不好？"晚风掀起他的衣角，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衫，像展翅欲飞的鸟。婉君愣住了，抽回手后退半步，礼服的裙摆被风吹得贴在小腿上："三哥，你别开玩笑。"心跳得像要撞出胸膛。"我是认真的！"陆云舟眼里的光很亮，像揉碎了的星辰，"我知道二哥大哥都喜欢你，但我不会放弃的。"他往前一步，影子将她完全笼罩。她仓皇逃离，高跟鞋踩在石板路上发出急促的声响。在回廊转角遇见陆云迟，他坐在轮椅上，手里拿着一支玉簪，羊脂玉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簪头雕着朵含苞待放的玉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