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在浓稠的黑暗里，敲打着残破的窗棂。那声音不再是昔日江南温柔的淅沥，倒像是无数冰冷的手指，固执而凌乱地叩击着朽木。每一次敲打，都仿佛直接落在沈微紧绷的神经上。屋外，隐约是压抑的哭喊、粗鲁的呵斥，还有沉重的脚步声碾过积水的地面，杂乱无章地撕扯着这个曾经门庭若市的首辅府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铁锈味，混合着泥土和某种烧焦的绝望气息，沉甸甸地压在她的胸口。沈微缩在书房最深处一排高大的紫檀木书架后，冰冷坚硬的书脊抵着她的背脊，带来一丝微弱却真实的依靠。她紧紧环抱着自己，薄薄的夏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贴在身上，如同第二层冰冷黏腻的皮肤。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一丝腥咸的铁锈味，才勉强抑制住那几乎要冲破喉咙的、冰锥般的战栗。抄家。这个只在父辈偶尔的忧叹里模糊听过的词，此刻像一张巨大冰冷的铁网，骤然落下，将沈家百年煊赫牢牢罩住，勒进血肉。祖父威严的面容、父亲沉稳的教导、母亲温柔的叮咛……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些粗暴闯入的官兵靴底和翻箱倒柜的刺耳声响中，碎裂成齑粉。“砰！”一声巨响猛地炸开在书房门口，伴随着琉璃盏摔在地上粉身碎骨的刺耳锐响。沈微的心脏骤然停跳一拍，随即疯狂擂动起来，几乎要撞碎她的肋骨。她猛地将自己更深地缩进阴影里，连呼吸都死死屏住。杂沓沉重的脚步声汹涌而入，伴随着粗野的吆喝和器物被粗暴扫落在地的碎裂声。火把跳跃的光线狰狞地穿透书架间的缝隙，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斑，如同鬼魅的舞蹈。一个官兵的狞笑近在咫尺，他甚至粗暴地推搡着书架，厚重的紫檀木发出沉闷的**。完了。冰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沈微的四肢百骸。无处可逃。就在她以为自己即将被那刺目的火把光吞噬时，一道截然不同的身影，如同劈开浊浪的黑色礁石，猛地撞入了这片混乱！来人动作快得惊人，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悍然气势，硬生生从两个正欲搜查书架的官兵中间强行挤过，激起一阵恼怒的喝骂。他全然不顾，目标明确，直扑沈微藏身的角落。火光骤然逼近，照亮了他紧绷的下颌线，额角似乎还带着奔跑的汗珠，更照亮了他那双眼睛——黑沉沉的，像淬了寒冰的深潭，却在看到她蜷缩身影的刹那，掠过一丝几乎难以捕捉的锐痛。是谢凛。沈微脑中一片空白，只有这三个字在轰鸣。他怎么会在这里？他怎么敢？混乱中，一个被撞歪的沉重黄铜灯台带着呼啸的风声，朝着她的头顶直直砸落！沈微瞳孔骤缩，身体却因极度的恐惧而僵硬，动弹不得。电光石火间，谢凛已至身前。他甚至没有去拔腰间的佩刀——那刀鞘漆黑，在火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他那只骨节分明、修长有力的手，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迅疾本能，竟后发先至，猛地向上探出，精准无比地挡在了她的头顶上方！“咚！”沉闷得令人心悸的撞击声。沉重的铜灯台结结实实砸在了他横亘的手臂上。沈微甚至听到了骨骼肌肉承受重击时发出的闷响。谢凛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震了一下，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的闷哼，手臂却如同磐石般稳稳擎住，纹丝不动，将那致命的凶器死死格开。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铜灯台颓然滚落在地，发出刺耳的刮擦声。跳跃的火光下，沈微仰着头，清晰地看到他紧抿的唇线因剧痛而微微泛白，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然而那双黑沉的眼眸，却牢牢锁在她惊骇未定的脸上，里面翻涌着一种沈微完全看不懂的复杂情绪，有痛楚，有焦灼，还有一种近乎凶狠的决绝。“走！”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压得极低，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道，像烧红的烙铁烫在沈微混乱的意识上。那只刚刚硬生生承受了重击的手，没有丝毫犹豫，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猛地攥住了她冰凉颤抖的手腕！他的掌心滚烫，带着粗粝的茧痕，那热度灼得沈微一颤。没有给她任何反应的时间，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她从安全的阴影里拽了出来。光、翻倒的桌椅、散落一地的珍贵书籍和字画……一切都成了模糊流动的、充满恶意的背景。谢凛高大的身影将她严严实实地护在身后，如同最坚实的盾牌。他紧握着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拖着她，在混乱的厅堂里左冲右突，敏捷地避开那些挥舞的刀鞘和伸出的手臂。每一次闪避，都牵扯着他受伤的手臂，沈微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和瞬间的僵硬，但他前进的速度没有丝毫减缓。“拦住他！”有官兵认出了谢凛的身份，惊怒交加地大喊。“谢家的小子！你疯了？！”喝骂声和刀剑出鞘的摩擦声从四面八方涌来。谢凛恍若未闻，只是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更加幽暗，紧抿的唇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猛地侧身，用肩膀狠狠撞开一个试图阻拦的兵丁，同时手腕一翻，那柄一直未曾出鞘的佩刀带着刀鞘，精准地格开侧面扫来的一根水火棍！“锵！”金铁交鸣的脆响在喧嚣中异常刺耳。沈微被他带着踉跄前行，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破胸而出。混乱中，她只看到谢凛紧绷的侧脸，坚毅的下颌线，还有那身深靛色的劲装——这颜色，似乎穿了很久很久……眼前混乱的刀光、狰狞的面孔、刺鼻的焦糊味骤然褪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地抹去。沈微的思绪，在谢凛那只滚烫手掌的牵引和身后追兵的嘶吼中，竟不受控制地滑向一个遥远而安静的午后。也是这样的深靛蓝色，在记忆里晕染开来。那一年，沈微七岁。祖父沈首辅的寿宴，沈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前厅丝竹悠扬，宾客喧哗，后花园里却是孩童们短暂的乐土。沈微穿着簇新的杏子红撒花绫裙，像只初生的小雀儿，在假山、花丛间钻来钻去，咯咯的笑声清脆悦耳。假山后那片小小的空地，是她发现的“秘密基地”。阳光穿过疏密的花叶，在地上投下斑驳摇晃的光影。她正踮着脚，试图够到一枝开得特别俏丽的粉色海棠，小脸因用力而微微泛红。“你在做什么？”一个清灵的童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沈微吓了一跳，脚下一滑，整个人便向后倒去。预想中摔在硬地上的疼痛并未传来，一只有力的手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她惊魂未定地回头，撞进一双黑亮却没什么情绪的眼睛里。是谢凛。他比她高半个头，穿着簇新的深靛蓝色锦缎袍子，那是他父亲——沈府家将头领谢忠特意为今日准备的。谢凛的小脸绷得紧紧的，没什么表情，只有眉头微微蹙着。“谢凛？”沈微站稳了，拍拍胸口，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他，“你一个人在这儿做什么？前面多热闹呀！”谢凛没回答她的问题，只是松开手，目光落在她刚才试图够的那枝海棠上，语气平淡无波：“那花太高，你够不着。”沈微撇撇嘴，觉得这个谢家哥哥真没意思，比那些只会傻笑或者逗她的其他府里孩子差远了。她眼珠一转，从腰间精巧的小荷包里掏出一块用油纸包着的、琥珀色的饴糖。这是她最喜欢的零嘴儿。“喏，给你！”她踮起脚，小手飞快地把那块饴糖塞进了谢凛微张的嘴里。动作太快太突然，带着孩子气的霸道。谢凛明显僵住了，黑亮的眼睛倏地睁大。一丝愕然和窘迫掠过他故作平静的小脸。饴糖的甜味瞬间在舌尖弥漫开，带着花果的香气，甜得有些腻人。“你……”他含糊地开口，想说什么，却被满口的甜味堵住。沈微才不管他，看他呆住的样子觉得有趣极了，又掏出一块更大的饴糖，再次踮起脚尖，使劲往他嘴里塞：“吃呀！可甜啦！阿凛最好啦！”这一次动作更猛，小小的身体几乎撞进谢凛怀里。谢凛被她撞得后退半步，脸颊瞬间染上了一层薄红。他终于反应过来，有些狼狈地别开头，试图躲开那第二块糖，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恼：“沈……沈**！男女授受不亲！”“什么授受不亲？”沈微歪着头，一脸茫然不解，只觉得这个哥哥规矩真多。她固执地把糖成功塞进他嘴里，然后小手顺势一推，把揉成一团的、粘着点点糖渍的糖纸，囫囵塞进了谢凛那件崭新靛蓝锦袍的前襟里。“给你啦！甜甜的！”她心满意足地拍拍小手，仿佛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然后像只花蝴蝶似的，咯咯笑着跑开了，留下谢凛一个人僵立在原地。小谢凛的嘴里塞着两块饴糖，甜得发齁，脸颊滚烫。他低头看着自己前襟鼓囊囊的那一小团油纸，又看看沈微蹦跳着跑远的红裙子，小眉头紧紧皱起，像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半晌，他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团糖纸往里按了按，似乎想把它藏得更深、更妥帖一些。那抹深靛蓝的衣襟，在斑驳的阳光里，似乎也染上了一丝微不可察的暖意。“砰！”一声重物撞击的闷响将沈微从那个泛着甜香的午后狠狠拽回。谢凛猛地撞开一扇沉重的侧门，巨大的冲力让门板撞在墙上又反弹回来。冰冷的夜风夹杂着雨水腥气，如同无数细针，瞬间刺透了沈微单薄的衣衫，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彻底清醒。眼前是府邸西侧一条狭窄、少有人知的夹道，被高耸的青砖院墙挤压着，黑暗幽深，弥漫着青苔和陈年积水的潮湿气味。手腕上的力道没有丝毫松懈，反而更紧了些，仿佛要将她熔铸进他滚烫的骨血里。谢凛几乎是半拖半抱着她，一头扎进这条湿滑的甬道。身后，小说《糖纸藏十年》 糖纸藏十年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