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的光芒砸下来，晃得人眼晕。空气里塞满了香槟气泡的甜腻、高级香水的复合味道，还有那种属于“上流社会”特有的、若有若无的喧哗。慕苏语端着那只薄得几乎透明的酒杯，指尖微微发凉，脸上却挂着练习过千万遍的、弧度恰到好处的微笑。“苏语真是越来越有卿云的风范了，瞧这仪态，这气质，简直一模一样。”一位穿着珠光宝气的夫人拉着她的手，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赞叹，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慕苏语微微颔首，声音放得轻柔，带着慕卿云特有的、那种被娇养出来的软糯尾音：“张阿姨您过奖了，我还要多学习。”天知道她为了这句“一模一样”，付出了多少。十年，整整三千多个日夜，她像一块被强行打磨的璞玉，学着另一个人说话的语气，走路的步态，微笑时嘴角上扬的度数，甚至是对百合花过敏这种微不足道的习惯。她活成了慕卿云的影子，一个精致、却毫无自我的复制品。视线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那个挺拔的身影。陆辰逸，慕卿云的青梅竹马，也是她慕苏语名义上的未婚夫。他正与人交谈，侧脸线条冷硬，但在目光转向她时，会流露出一丝…该怎么说呢？像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的温柔。这温柔像淬了毒的蜜糖，明知虚幻，却让她甘之如饴地饮鸩止渴。她有时候都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慕苏语，还是已经把这出戏唱进了骨子里，真把自己当成了那个失踪多年的慕家真千金。今晚这场宴会，名义上是为庆祝慕氏集团的新项目，但圈子里谁不知道，这是慕家在用一种近乎偏执的方式，向所有人宣告他们从未放弃寻***儿。而她慕苏语，就是那个最醒目的标志，看，就算卿云不在，我们也有一个完美的替代品。慕母周婉清走了过来，亲昵地替她理了理并不存在的鬓发，眼神里是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期待？或者说，是一种紧张的审视。“语语，累不累？辰逸有没有好好陪着你？”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妈，我不累。辰逸哥很好。”慕苏语乖巧地回答，心里却像被细针扎了一下。周婉清对她越好，她就越清晰地感觉到，这份好是建立在“你像卿云”这个前提上的。她是个赝品，却享受着真品的待遇，这让她时时刻刻如履薄冰。就在这时，宴会厅入口处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原本流畅的爵士乐似乎卡了一个微妙的节拍。慕苏语下意识地望过去，心脏莫名地漏跳了一拍。管家福伯几乎是跌跌撞撞地穿过了人群，脸上是一种混合了极度震惊和狂喜的表情，他径直冲到慕父慕宏远和周婉清面前，连平日里的稳重都顾不上了，声音因为激动而尖锐地拔高：“先生！夫人！**…**她…回来了！卿云**回来了！”“嗡”的一声，慕苏语感觉自己的脑子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中了。周围所有的声音瞬间褪去，只剩下一种空洞的耳鸣，卿云回来了？怎么可能？十年了，音讯全无，所有人都几乎要绝望了，她怎么会偏偏在这个时候回来？她下意识地看向陆辰逸，只见他脸上的从容瞬间冻结，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震惊，紧接着，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的眼睛里，迸发出她从未见过的、灼热的光芒。他甚至没来得及看她一眼，就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大步朝着门口走去。慕宏远和周婉清更是彻底失态。周婉清捂住嘴，眼泪瞬间涌出，身体晃了晃，几乎要站立不住，被慕宏远紧紧扶住。慕宏远素来威严的脸上也充满了激动与难以置信，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整个宴会厅的目光，都像被磁石吸引一样，齐刷刷地投向了那扇缓缓打开的、沉重的雕花木门。光从门外漏进来，勾勒出一个纤细的身影。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慕苏语看着那个身影一步步走进来，走进这片为她而设，却由她慕苏语代为支撑了十年的繁华喧嚣。那女孩穿着简单的白色连衣裙，洗得有些发旧，与满室的珠光宝气格格不入。她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里带着一种小兽般的惊慌和不确定，但那张脸…那张脸…慕苏语每天都要在镜子里，在无数的照片里，反复观摩、模仿的那张脸。是慕卿云，真的是她。即使过去了十年，即使带着风霜的痕迹，那眉宇间的轮廓，不会错。慕卿云站在门口，怯生生地扫视着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一切，目光扫过激动落泪的父母，扫过疾步而来的陆辰逸，最后，似乎是无意识地，落在了僵在原地、手里还端着酒杯的慕苏语身上。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相接。慕苏语清晰地看到，慕卿云的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然后是一种极其微妙的、类似于审视的情绪。就是这一眼，让慕苏语浑身的血液都冷了下去。“哐当——”清脆的碎裂声刺破了宴会厅里诡异的寂静。是慕苏语手中的酒杯，那只好不容易才习惯握稳的、薄如蝉翼的酒杯，从她彻底失去力气的指尖滑落，砸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板上，鲜红的酒液如同泼洒开的鲜血，溅湿了她昂贵的裙摆，也溅湿了周围人惊愕的视线。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她。所有人的注意力，所有的关切，所有的爱，都像潮水一样涌向了那个失而复得的中心——慕卿云。周婉清扑过去抱住了失散十年的女儿，哭得几乎晕厥；慕宏远红着眼圈，不住地拍着妻子的背；陆辰逸站在一步之遥的地方，眼神复杂万分，有关切，有心疼，有失而复得的狂喜，唯独没有一丝一毫，分给那个刚刚打碎酒杯的“替代品”。慕苏语站在原地，脚下是冰冷的玻璃碎片和黏腻的酒液。她感觉自己像一件被突然撤换下来的旧道具，被孤零零地遗忘在舞台的角落。灯光依旧璀璨，音乐重新响起，人们开始低声议论，带着好奇、同情和某种看戏的兴奋。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十年模仿，一朝梦碎。她这个精心打磨的复制品，在真品归来的这一刻，失去了所有的价值，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她甚至能感觉到那些若有若无的目光扫过自己，带着怜悯，或者更糟，是轻蔑。看啊，那个冒牌货，正主回来了，她该多么狼狈。慕苏语缓缓地蹲下身，不是去收拾碎片，而是借着这个动作，掩饰住自己几乎要崩溃的情绪。手指触碰到冰冷的玻璃碴，一阵刺痛传来，却远不及心口那万分之一钝痛。戏台还没塌，但唱戏的人，已经换了。她的戏，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