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秋,周家老宅。
二十年的岁月似乎并未给这座深宅大院增添多少暖意。青砖依旧冷硬,飞檐依旧沉默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只是庭院里的老槐树更粗壮了些,虬结的枝干在秋风中簌簌作响,落下几片枯黄的叶子。
今日是李凤芝的七十大寿。
正厅里张灯结彩,红绸高挂,宾客盈门,笑语喧哗。山珍海味流水般呈上,名贵贺礼堆积如山。李凤芝端坐主位,一身绛紫色织金牡丹团花旗袍,满头银丝梳得一丝不苟,插着一支通体碧绿的翡翠簪子。脸上敷了薄粉,掩盖了岁月的沟壑,那双眼睛却依旧锐利如鹰隼,扫视着满堂宾客,带着一种久居上位的威严和深沉的算计。
她身边,一左一右立着两个人。
右边是她的“嫡孙”周耀祖。二十岁的青年,身材高大挺拔,穿着剪裁精良的手工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继承了周振宇几分俊朗的皮相,眉眼间却带着一股掩饰不住的浮躁和骄纵。他正端着酒杯,与几个富家子弟谈笑风生,眼神时不时瞟向角落里侍立的年轻女佣,带着轻佻的打量。
左边,则是一个沉默的身影。二十岁的周悔。她的名字,是她那“福薄早逝”的母亲留下的唯一“恩赐”——一个“悔”字,如同烙印,钉在她的骨血里。她穿着一身半旧不新的素色连衣裙,低着头,长长的刘海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露出尖瘦苍白的下巴。她安静得像一抹影子,与这满堂的喧闹格格不入,只偶尔在李凤芝眼神扫过来时,才局促地动一下。
宾客们的目光,大多落在意气风发的周耀祖身上,带着谄媚和奉承。偶尔有几道视线掠过周悔,也多是怜悯、好奇,或者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耀祖真是越来越出息了,听说在老爷子(指周振宇)公司里独当一面了?”有人恭维道。“是啊,凤芝姐好福气,有这么个出息的孙子继承家业!”“那是,耀祖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从小金尊玉贵养大的,能差得了?”
李凤芝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拍了拍周耀祖的手臂:“孩子还小,还要多历练。”语气里的宠爱和期许毫不掩饰。她的目光掠过周悔时,那笑容淡了几分,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漠然,如同扫过一件无足轻重的摆设。
周耀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享受着众星捧月的感觉。他瞥了一眼角落里的周悔,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故意提高了声音:“奶奶,您放心,周家的产业,孙儿一定给您发扬光大!不像有些人,白吃白喝这么多年,连个像样的礼物都拿不出来孝敬奶奶。”
这话里的指向性再明显不过。宾客们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周悔身上,带着看戏的玩味。周悔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头埋得更低了,手指用力绞着衣角,指节泛白。
李凤芝仿佛没听见周耀祖的刻薄,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目光转向管家王伯:“时辰差不多了吧?”
王伯垂手而立,头发已经花白,背脊也比二十年前佝偻了许多。他恭敬地回道:“老太太,吉时到了,该请传家宝了。”
李凤芝点点头。
整个大厅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带着好奇和敬畏,聚焦到李凤芝身上。
只见李凤芝缓缓站起身,走到神龛前。神龛上,除了周家列祖列宗的牌位,最前面还供奉着一个紫檀木盒。她神情庄重肃穆,双手捧起木盒,小心翼翼地打开。
一抹惊心动魄的红,在灯光下流淌出来。
正是那只“凤血镯”!
二十年前,它在新婚夜碎裂。如今,它被能工巧匠用极细的金丝精心镶嵌、修补过。金丝沿着那些狰狞的裂痕蜿蜒缠绕,如同给伤口缝上了金色的脉络。碎裂的痕迹依旧清晰可见,却因为金丝的加持,反而透出一种诡异的、带着历史沧桑的华美与沉重。
宾客中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
李凤芝捧着这金镶玉的血镯,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周耀祖身上,声音沉稳而清晰:“周家传家宝——凤血镯,历经五代主母,承载周家百年荣光。今日,它当传于下一代主母之手。”
众人的心都提了起来,目光在周耀祖和他身边一个打扮时髦、妆容精致的富家女身上逡巡——那是李凤芝为周耀祖物色的未婚妻。
然而,李凤芝却捧着玉镯,一步一步,走向了角落里的周悔!
“悔丫头,”李凤芝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温和,停在周悔面前,“过来。”
周悔猛地抬起头,刘海下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恐和茫然。她像受惊的小鹿,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被身后的桌子挡住。
“奶奶…”她声音细若蚊呐,带着颤抖。
“怕什么?”李凤芝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你虽不是男丁,但也是我周家的血脉。这镯子,今日由你替你未来的嫂子…保管。”
她特意加重了“保管”二字,如同在周悔心上又钉了一根刺。
不由分说,李凤芝拉过周悔冰凉颤抖的手。那只枯瘦、布满薄茧的手,与李凤芝保养得宜的手形成鲜明对比。血玉镯带着沉甸甸的凉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浸透了无数怨恨的气息,缓缓套进了周悔纤细的手腕。
尺寸依旧有些大,松松垮垮地挂在那里。那圈刺目的红,衬着她苍白的皮肤,金丝缠绕的裂痕在她腕上如同丑陋的伤疤。玉镯冰凉,贴在皮肤上,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周悔灵魂都在颤抖!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恐惧和厌恶瞬间攫住了她,胃里翻江倒海!
宾客们面面相觑,眼神复杂。让一个不受宠的孙女,而且是“害死”母亲的“灾星”来保管象征主母传承的传家宝?老太太这步棋,走得让人看不懂。周耀祖的脸色瞬间阴沉下来,死死盯着周悔腕上那抹红,眼神阴鸷。
李凤芝却仿佛做了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拍了拍周悔的手背(那触感让周悔浑身一僵),声音清晰地传遍大厅:“好好收着,别像你那个没福气的妈一样,摔了它。”
这句话,如同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刺穿了周悔摇摇欲坠的防线!母亲…那个只存在于佣人只言片语和父亲冷漠眼神中的母亲…“没福气”、“摔了传家宝”…
巨大的屈辱、悲伤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周悔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脸色惨白如纸,眼前阵阵发黑。腕上那血玉镯,沉得仿佛要将她的骨头压断!
寿宴的喧嚣仿佛隔了一层水幕,变得模糊不清。她只想逃离,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地方,逃离腕上这如同诅咒般的血色!
寿宴的喧嚣终于散尽。深秋的夜,寒意刺骨。
周悔像一抹游魂,跌跌撞撞地回到自己那间位于老宅最偏僻角落的小屋。屋子里陈设简陋,一床一桌一椅,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滑坐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衫。
手腕上那圈血红,在昏暗的灯光下如同活物般,散发着幽幽的冷光。那些金丝缠绕的裂痕,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母亲…玉镯…“没福气”…“摔了它”…
这些破碎的词句在她混乱的脑海中疯狂冲撞。她猛地想起,很小的时候,有一次无意中听到两个老佣人躲在厨房里嚼舌根:
“…听说当年少奶奶生小**那晚,可邪门了…”“…可不是,那镯子裂了就是大凶之兆…”“…还有啊,后院那棵老槐树底下,听说埋了不干净的东西…”
老槐树!
周悔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驱使着她!她也不知道自己想找什么,只是觉得那棵老槐树,那树下可能埋着的东西,或许…或许和她母亲有关!
她猛地站起身,像着了魔一样,悄无声息地推开房门,融入浓重的夜色里。
寒风如刀,刮在脸上生疼。没有月亮,只有几点稀疏的星子,吝啬地洒下微光。老宅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黑暗中沉默着,只有风声穿过回廊,发出呜呜的怪响。
周悔对这座宅子的每一个角落都无比熟悉。她避开巡夜家丁的路线,像一只灵巧的猫,穿过荒废的花园,来到了后院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
老槐树在夜色中张牙舞爪,投下浓重的、如同鬼魅般的阴影。树下堆着些陈年的落叶和杂物。
周悔的心跳得像擂鼓。她蹲下身,借着微弱的天光,用手在冰冷潮湿的泥土和***的落叶中摸索着。指甲很快被泥土和碎石磨破,渗出血丝,她却浑然不觉。一种莫名的恐惧和期待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发抖。
突然,她的指尖触到了一个坚硬冰凉的东西!
不是石头!那触感…像是金属!
她的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用力扒开周围的泥土和落叶,一个锈迹斑斑、巴掌大小的方形铁盒子,赫然出现在眼前!
盒子很沉,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铁锈味。周悔颤抖着双手,用尽力气才将它抠了出来。盒子没有锁,只是被泥土锈蚀得有些难以打开。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抠进缝隙,猛地一掀!
“咔哒”一声轻响,盒盖开了。
一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和陈年纸张***的刺鼻气味扑面而来!
借着微弱的星光,周悔看清了盒子里的东西——是几页折叠起来的、泛黄发脆的纸张!纸张的边缘被暗红色的、早已干涸的污渍浸透,散发出淡淡的铁锈腥气!
她的心脏狂跳,颤抖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拿起最上面一页。
纸张很脆,似乎一碰就要碎裂。她屏住呼吸,借着星光,努力辨认着上面模糊的字迹。那些字迹被暗红的污渍覆盖了大半,但最上面一行加粗的标题,却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烫伤了她的眼睛!
“江城仁爱医院产妇分娩记录”
产妇姓名:苏绣!分娩日期:1995年11月7日(正是她的生日!)
周悔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拿不住那张薄纸。她强迫自己往下看,污渍之下,断断续续的字句如同毒蛇,钻进她的脑海:
“…产妇苏绣…胎盘早剥…大出血…紧急行子宫切除术…”“…胎儿…重度窒息…娩出时为男性死胎…体重3300克…”“…产妇术后昏迷…转入重症监护…”
男性…死胎?!
周悔如遭雷击!大脑一片空白!她不是母亲生的?那她是谁?!周耀祖…周耀祖才是母亲的孩子?!不…不对!周耀祖明明比她大几个月!而且记录上写的是…死胎?!
混乱!巨大的混乱和荒谬感瞬间将她淹没!她几乎是扑向盒子里另外几页纸!
下面是一张更小的纸片,像是从什么本子上撕下来的,字迹潦草而凌乱,充满了惊恐:“10月31日夜,东巷棚户区塌方…王姓夫妇遇难…遗一足月男婴…暂寄养于王姓亲戚处…”日期,正是她出生前一周!
还有半块玉佩!温润的羊脂白玉,边缘断裂处参差不齐,上面刻着半个古体的“宇”字!周悔认得,父亲周振宇书房里,就珍藏着另外半块!那是他满月时戴过的!
盒子最底下,还有一张被血浸透了大半的、模糊不清的纸,上面隐约有几个字:“…协议…五十万…封口…死婴…”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真相!
男性死胎…棚户区男婴…五十万…死婴…玉佩…
“轰——!”
一个惊雷般的念头在周悔脑海中炸开!她不是母亲的孩子!周耀祖也不是!他是被买来的!是顶替了那个死去的男婴!而那个真正的、属于母亲的死胎…去了哪里?!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瞬间窜遍全身!她猛地抬起头,看向老槐树那粗壮的树干和虬结的树根,又低头看看盒子里那半块带血的玉佩和浸透污渍的纸张…
一个可怕的、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的猜想,如同毒藤般缠绕上来——那个死去的婴儿…难道…难道就埋在这棵树下?!
“呃…呕——!”
强烈的恶心感和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她!她再也忍不住,扑到旁边,对着冰冷的泥土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胆汁灼烧着喉咙。
她跪在冰冷的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腕上那只血玉镯,在夜色中泛着幽幽的红光,金丝缠绕的裂痕,仿佛在无声地狞笑。
母亲…那个被所有人轻贱、被父亲厌弃、被奶奶称为“没福气”的母亲…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寿宴的喧闹,奶奶虚伪的“慈爱”,周耀祖刻薄的嘴脸…二十年来所有的委屈、隐忍、被轻贱的愤怒,在这一刻,被这个铁盒里的秘密彻底点燃,化作一股焚尽一切的滔天恨意!
她死死攥着那半块冰冷的玉佩,指甲深深嵌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落在黑色的泥土里,与那纸上早已干涸的暗红污渍,融为了一体。
夜风吹过老槐树,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如同无数冤魂在低语。
真相,如同这深沉的夜色,将她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