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僵在门口。
背对着赫连锋。
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把垃圾带走。”赫连锋的声音毫无波澜,像是在吩咐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刀疤脸几人如蒙大赦。
连滚爬回来。
忍着恶心和恐惧。
七手八脚地抬起地上那两个还在嚎叫的同伴。
连掉在地上的断指(铁刺贯穿时带出来的)都不敢看。
像拖死狗一样。
狼狈不堪地。
仓皇逃离了这个小院。
连头都不敢回。
院子里。
瞬间恢复了寂静。
只剩下淡淡的血腥味。
在空气中弥漫。
还有张婆婆和招娣压抑的、劫后余生的啜泣声。
赫连锋这才迈步。
走了进来。
步伐沉稳。
走到我面前。
“没事?”他问。
目光扫过我。
确认我身上没有伤痕。
“没事。”我摇摇头,声音还有些发颤。
“他们是谁?”他问。
“老王爷的人。”我肯定地说,“那个刀疤脸,我见过画像,是老王爷府上的护卫头子之一,心狠手辣。”
赫连锋点了点头。
似乎并不意外。
“你打算怎么办?”
他看着我。
目光深沉。
“他们找到了这里。一次不成,还会有下次。这里,你待不下去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
他说的没错。
身份暴露。
这个地方。
已经不再安全。
老王爷不会善罢甘休。
张婆婆和招娣也会被我连累。
可是……
天下之大。
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处?
难道又要开始逃亡?
带着年迈的张婆婆和年幼的招娣?
前途茫茫。
一片黑暗。
我搂紧了怀里的招娣。
看着她苍白的小脸。
感受着张婆婆还在颤抖的身体。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涌上心头。
难道……
终究还是逃不过吗?
“跟我走。”
低沉而清晰的声音。
如同惊雷。
在我耳边炸响!
我猛地抬起头。
难以置信地看着赫连锋。
“什么?”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跟我回北狄。”赫连锋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那里,没人敢动你。”
他的话语。
简短。
有力。
像重锤敲在我的心上。
回北狄?
那个把我当礼物送出去的国家?
那个我千方百计逃离的地方?
跟他走?
跟这个敌国的大将军?
一个曾经执行了和亲命令、如今又救了我的人?
这太荒谬了!
这无异于刚出虎口。
又入狼窝!
不!
可能比狼窝更可怕!
“不可能!”我几乎是脱口而出,下意识地抱紧了招娣,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我好不容易才逃出来!我……”
“逃?”赫连锋打断我,眼神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我所有的伪装和恐惧,“逃到哪里去?像老鼠一样东躲**?随时提心吊胆,等着被人抓回去,或者像今天这样,被人像牲口一样拖走?”
他的话语像冰冷的鞭子。
抽打在我的心上。
“带着她们?”他的目光扫过瑟瑟发抖的张婆婆和招娣,“让她们跟着你颠沛流离?朝不保夕?”
他的话。
句句诛心。
戳破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我僵在原地。
嘴唇颤抖着。
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我能逃到哪里去?
天下之大。
莫非王土。
老王爷的势力。
或许比不上我父皇。
但要碾死我这样一只“逃奴”。
易如反掌。
更何况。
还有张婆婆和招娣。
她们是无辜的。
跟着我。
只有死路一条。
“在北狄,”赫连锋的声音再次响起,低沉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我赫连锋要护住的人,没人敢动。老王爷的手,伸不到那么长。你父皇……更不会为了一个‘死’了的公主,跟北狄撕破脸。”
他看着我。
眼神深邃。
“你可以换个身份。堂堂正正地活着。不用再躲藏。”
堂堂正正地活着……
这句话。
像一道光。
刺破了我心中绝望的黑暗。
让我死寂的心。
猛地跳动了一下。
我抬起头。
看着赫连锋。
他的眼神很平静。
没有逼迫。
没有算计。
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冷静。
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像是……某种承诺?
我低头。
看着怀里依旧在发抖的招娣。
又看看旁边脸色惨白、满眼担忧的张婆婆。
她们信赖的眼神。
像沉重的枷锁。
也像……最后的依靠。
逃跑。
是死路。
或许……跟他走。
是唯一的生路?
虽然前路依旧未知。
甚至可能更凶险。
但至少……
有一线生机?
至少。
他能护住张婆婆和招娣?
无数个念头在脑海中激烈地碰撞。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无比漫长。
终于。
我深吸一口气。
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抬起头。
迎上赫连锋深邃的目光。
“好。”
我只说了一个字。
声音干涩。
却异常坚定。
“我跟你走。”
“但是,”我补充道,语气不容置疑,“张婆婆和招娣,必须跟我一起走。她们是我的家人。”
赫连锋的目光扫过张婆婆和招娣。
点了点头。
“可以。”
干脆利落。
一个月后。
北狄。
王庭以西三百里。
黑石城。
这里没有大夏的精致园林。
没有江南的烟雨朦胧。
有的是广袤无垠的草原。
粗犷高耸的山脉。
和带着青草与泥土气息的凛冽寒风。
城郊。
一座背靠山崖、易守难攻的石堡。
沉默地矗立着。
像一头蛰伏的巨兽。
这里是赫连锋的私产。
也是他安置我们的地方。
石堡很大。
用巨大的黑色山石垒砌而成。
坚固。
冷硬。
带着北地特有的粗犷风格。
里面布置得却意外地……简洁实用。
厚实的地毯。
燃烧着松木的壁炉。
抵御着北地的严寒。
仆从不多。
但都很沉默。
训练有素。
眼神锐利。
带着军旅的气息。
显然是赫连锋的亲信。
张婆婆和招娣被安置在堡内一个独立的小院里。
安全。
舒适。
招娣很快适应了。
甚至还交了几个同样住在堡内的、其他亲卫家的小孩子做朋友。
在空旷的院子里追逐打闹。
清脆的笑声。
给这座冷硬的石堡增添了几分生气。
张婆婆虽然还有些拘谨。
但脸上的笑容明显多了。
不再像在柳溪镇那样。
时刻提心吊胆。
而我。
则住在主堡三层一个视野开阔的房间。
推开厚重的木窗。
就能看到远处连绵起伏的雪山。
和山下广袤无垠、在阳光下泛着金光的草原。
景色壮阔。
令人心胸也为之一阔。
赫连锋很忙。
身为北狄手握重兵的大将军。
王庭内外。
军务政事。
千头万绪。
他很少回黑石城。
即便回来。
也总是行色匆匆。
风尘仆仆。
带着一身洗不掉的铁血和硝烟味。
偶尔在堡内遇见。
也只是极短暂地点头示意。
或者简单询问一下我们是否安好。
便又匆匆离去。
像一阵刮过草原的疾风。
沉默。
迅疾。
不留痕迹。
他遵守了他的承诺。
在这里。
没有人敢来打扰我们。
没有窥探的目光。
没有恶意的流言。
只有绝对的安宁。
张婆婆和招娣。
在这里。
真正过上了安稳的日子。
不再担惊受怕。
而我。
也终于可以。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
卸下所有的伪装。
自由地呼吸。
我重新拾起了医术。
堡里常驻着一位姓秦的老医官。
是赫连锋军中的随军大夫。
医术精湛。
为人耿直。
知道我也懂医术后。
并未因我年轻(对外只说我是赫连锋故人之女)而轻视。
反而时常与我探讨病例。
切磋药方。
我也乐得向他请教北地特有的草药和病症。
日子过得平静而充实。
只是。
夜深人静时。
我偶尔会站在窗前。
望着南方深邃的夜空。
那里。
是我再也回不去的故国。
也是埋葬了“永宁公主”这个名字的地方。
心头会掠过一丝淡淡的。
说不清是惆怅还是释然的情绪。
但很快。
就会被眼前这份来之不易的安宁所取代。
这样也好。
真的。
就这样。
隐姓埋名。
在这北地的边城。
做一个小小的医者。
守着张婆婆和招娣。
平静地度过余生。
似乎……也不错。
然而。
命运的转折。
总是来得猝不及防。
打破平静的。
不是外来的麻烦。
而是……堡内的一场急病。
那是一个暴风雪肆虐的夜晚。
狂风卷着鹅毛大雪。
疯狂地拍打着石堡厚重的窗户。
发出呜呜的怪响。
堡内烧着熊熊的壁炉。
依旧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深夜。
急促的敲门声把我惊醒。
“武姑娘!武姑娘!快开门!救命啊!”是张婆婆带着哭腔的喊声。
我心下一惊。
立刻披衣下床。
打开门。
只见张婆婆脸色惨白。
浑身发抖。
怀里抱着昏迷不醒的招娣!
“囡囡!囡囡她……她烧得滚烫!还抽……抽搐了!”张婆婆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
我心头剧震!
伸手一摸招娣的额头。
烫得吓人!
小小的身体蜷缩着。
时不时剧烈地抽搐一下。
牙关紧咬。
嘴唇发绀。
情况极其凶险!
“快!抱进来!放榻上!”我立刻让开身。
张婆婆跌跌撞撞地把招娣抱进我的房间。
放在软榻上。
我迅速点亮所有灯烛。
检查招娣的情况。
高热!
惊厥!
呼吸急促!
脉象浮紧而数!
是急惊风!
而且来势极其凶猛!
“秦老呢?!”我急声问。
“秦老……秦老前天被大将军派人接走了!说是……说是王庭有贵人急症!”张婆婆哭道。
糟了!
堡里医术最好的秦老不在!
这冰天雪地。
深更半夜!
去***大夫?!
招娣的病情根本等不起!
“去打盆冷水来!要快!再拿些干净的布巾!”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语速飞快地吩咐张婆婆。
张婆婆连滚爬跑去准备。
我迅速打开我的药箱。
里面是我平时收集炮制的药材。
还有秦老留给我的一些应急成药。
我翻找着。
治疗急惊风。
需要清热熄风、镇惊开窍!
冰片!
牛黄!
羚羊角粉!
钩藤!
快!
快!
我迅速配药。
手却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
招娣的情况越来越糟!
抽搐的频率越来越高!
小小的身体绷得像一张弓!
脸色由红转青!
呼吸微弱!
眼看就要……
“囡囡!我的囡囡啊!”张婆婆端着水盆进来。
看到招娣的样子。
腿一软。
瘫倒在地。
绝望地哭嚎起来。
就在这时!
“砰!”
房间的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
挟带着一股室外的凛冽风雪和寒气!
一道高大挺拔的身影。
裹挟着满身的寒气。
像一座铁塔般矗立在门口!
墨色的大氅上落满了厚厚的积雪。
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
但那双深邃锐利的眼睛。
在跳动的烛光下。
却亮得惊人!
正是——
赫连锋!
他显然是被张婆婆的哭喊惊动。
刚从外面赶回来。
甚至来不及拍掉身上的雪。
他的目光瞬间锁定了软榻上情况危急的招娣。
瞳孔猛地一缩!
“怎么回事?”他的声音低沉。
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压迫感。
“急惊风!很凶险!秦老不在!”我来不及解释更多,手下配药的动作更快,声音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绝望,“药……药效需要时间!她……她可能等不及了……”
我的话音未落。
赫连锋已经大步流星地跨了进来!
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
他看都没看瘫倒在地哭泣的张婆婆。
径直走到软榻边。
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
带来巨大的压迫感。
他伸出大手。
那是一只握惯了刀剑、布满厚茧的手。
此刻。
却极其稳定。
极其轻柔地。
覆盖在招娣滚烫的额头上。
他的手很凉。
带着室外的寒气。
招娣似乎感觉到了这突如其来的凉意。
剧烈抽搐的身体。
竟然微微顿了一下。
紧接着。
赫连锋做了一个让我和张婆婆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俯下身。
一手依旧轻轻按在招娣的额头。
另一只手。
极其小心地。
避开了招娣脆弱的脖颈。
稳稳地。
托住了招娣小小的后背和后颈。
然后。
他缓缓地。
将一股柔和而绵长的力道。
透过掌心。
输入招娣的体内!
我震惊地看着!
只见随着他内力的输入。
招娣原本绷紧如弓、剧烈抽搐的身体。
竟然奇迹般地。
一点点放松了下来!
虽然依旧滚烫。
虽然还在无意识地呓语。
但那种致命的抽搐!
明显减轻了!
频率也降低了!
呼吸似乎也顺畅了一些!
“护住心脉。”赫连锋的声音低沉平稳,头也不抬地对我说,“剩下的,交给你。”
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显然。
这种精细的内力疏导。
极其耗费心神。
尤其是在他风尘仆仆、消耗巨大的情况下。
我猛地回过神!
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希望!
不敢有丝毫耽搁!
立刻将刚刚配好的药粉。
用温水化开。
小心翼翼地。
一点点撬开招娣紧咬的牙关。
将药汁喂了进去。
同时。
用冷毛巾不断地擦拭她的额头、腋窝、手心脚心。
物理降温。
赫连锋一直保持着那个姿势。
源源不断地。
将精纯而温和的内力输入招娣体内。
稳定着她脆弱的心脉。
压制着那肆虐的惊风。
他的侧脸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冷峻。
专注。
甚至带着一种……神圣的意味。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
沿着冷硬的下颌线滑落。
滴在厚厚的地毯上。
时间。
在暴风雪的呼啸声中。
在张婆婆压抑的啜泣声中。
在我和赫连锋无声的配合中。
一分一秒地流逝。
终于。
在东方天际泛起一丝鱼肚白的时候。
招娣滚烫的体温。
终于开始缓缓下降!
呼吸变得平稳悠长。
虽然还很虚弱。
但脸上那骇人的青紫色褪去了。
变成了病态的潮红。
她沉沉地睡着了。
不再抽搐。
不再呓语。
像一个终于摆脱了噩梦的小天使。
赫连锋缓缓收回了手。
他的脸色有些苍白。
嘴唇也失去了血色。
额头上全是汗。
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但他立刻稳住了。
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调匀了呼吸。
“烧退了。”我探了探招娣的额头,又仔细切了脉,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脉象也平稳了。命……保住了。”
张婆婆闻言。
“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朝着赫连锋和我。
咚咚咚地磕起头来。
老泪纵横。
“谢谢大将军!谢谢姑娘!谢谢……谢谢你们救了囡囡!谢谢……”
语无伦次。
泣不成声。
赫连锋皱了皱眉。
似乎不习惯这种场面。
他微微侧身。
避开了张婆婆的磕头。
“起来。”他的声音有些疲惫,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看好她。按时服药。”
说完。
他不再看我们。
转身。
拖着疲惫却依旧挺拔的身躯。
大步离开了房间。
厚重的房门在他身后关上。
隔绝了外面的风雪。
也隔绝了他离去的背影。
我扶着虚脱的张婆婆起来。
看着软榻上睡得安稳的招娣。
又望向那扇紧闭的房门。
心头。
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震惊。
感激。
后怕。
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悸动。
这个冰冷沉默。
杀伐决断的北狄大将军。
这个似乎永远笼罩在铁血与硝烟中的男人。
竟然……
会用如此精纯柔和的内力。
去救一个与他毫无关系的、卑微的小女孩?
甚至不惜耗损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