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晨光里的E弦乐团排练厅的晨光总带着点旧木头的味道。
排练用的百年老地板被无数双琴鞋磨出包浆,在清晨七点的阳光里泛着琥珀色的光,
空气里浮动的松香颗粒像是被揉碎的星子,落在孟弦歌的乐谱上。她第一次见到季清商时,
正躲在第二小提琴组的谱架后面数松香渍。第三排谱架腿上有块月牙形的黄渍,
是上周排练《布鲁赫g小调协奏曲》时,首席琴弓上掉下来的——孟弦歌偷偷用指甲刮过,
硬得像块凝固的蜂蜜。然后琴声就响了。不是常规排练的《贝多芬第九交响曲》,
是《帕格尼尼随想曲第24首》。那首被业内称为“魔鬼试金石”的曲子,
此刻正从舞台中央漫过来。E弦上的颤音急得像要挣脱琴颈,
跳弓段落的密集音符砸在地板上,震得孟弦歌脚边的谱架都在轻轻发抖。她忍不住抬头,
看见那个穿白衬衫的男生站在晨光里,弓尖在弦上划出的弧线比舞台顶的聚光灯还要亮。
他拉到最华彩的双音段落时,指挥手里的baton突然停在半空。
整个排练厅的呼吸仿佛都跟着凝固了,连窗台上那盆总也养不活的绿萝,
叶片上的露珠都忘了坠落。孟弦歌看见男生的手腕在快速换把时微微发颤,不是因为紧张,
是用力到极致的震颤——就像她自己每次练到指尖渗血时,胳膊肘会控制不住地发抖。
“季清商,中央音乐学院保送的高材生,”团长拍着男生的肩膀介绍时,
孟弦歌才发现他比自己高出一个头,“以后就是咱们乐团的小提琴独奏兼客座首席。
”男生点头时,白衬衫领口动了动,露出半截锁骨。他手里的琴盒是深棕色的鳄鱼皮,
边角处有些磨损,却被擦得锃亮。当他打开琴盒时,
孟弦歌听见身后有人倒吸冷气——那是把19世纪的瓜奈利古董琴,
琴头镶嵌的珍珠母贝在光线下流转着冷光,像浸在水里的月亮。“我会是这里的首席,
”午休时,孟弦歌在琴房走廊撞见他。他正用麂皮布擦琴身,
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早晚的事。”麂皮布划过琴腹时发出细碎的声响,
他手腕内侧那道浅疤在动作间忽明忽暗。孟弦歌突然想起上周在资料室翻到的旧报纸,
某篇报道里说,季清商十五岁时在国际比赛前夜,琴的E弦突然崩断,断弦划破手腕,
他裹着纱布拉完整场,最后拿了金奖。“孟弦歌,发什么呆?
”第二小提琴组的组长撞了撞她的胳膊,“还不赶紧去调弦,等会儿季老师要听咱们分奏。
”她慌忙抱着琴跑回排练厅,翻开乐谱时,指尖在某页换把标记旁顿住了。
那里用铅笔写着极小的“季”字,
是上周偷偷去看他排练时记下来的——他在这段总喜欢把拇指提前半个音位按在指板侧面,
像给琴弦系了个隐形的结。那天的分奏排练,季清商坐在第一排听。
轮到孟弦歌拉《门德尔松e小调》的独奏片段时,她的弓法突然乱了套。不是因为紧张,
是她看见季清商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打着拍子,食指第二关节处有块淡青色的茧,
和她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一模一样。“停。”他突然开口,声音比松香还要冷,
“揉弦时手腕太僵,像在拧生锈的螺丝。”孟弦歌的脸瞬间烧起来。
她知道自己的毛病——为了模仿他那种“像风卷着落叶”的揉弦,她对着镜子练到半夜,
手腕肿得连琴弓都握不住。“这里,”他走过来,手指点在乐谱的某个音符上,
“不是用胳膊发力,是手腕带着指尖晃,幅度大概这么大。
”他用拇指和食指比出三毫米的距离,阳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孟弦歌盯着那个距离,突然想起小时候学琴,老师总说“弦歌的手像块木头”。
直到三年前在国家大剧院听季清商的独奏音乐会,她才明白,原来小提琴是会呼吸的。
“再拉一次。”他退开两步,抱臂站在晨光里。孟弦歌深吸一口气,弓尖落在弦上时,
刻意放松了手腕。这一次,她没再刻意模仿谁,却在某个揉弦的瞬间,
听见季清商轻轻“嗯”了一声。那天排练结束后,她在琴房门口捡到一块碎松香。
是从他琴盒缝里掉出来的,黄得像块融化的金子。她把碎松香小心地收进乐谱夹,
夹在《帕格尼尼随想曲第24首》的谱页间——那是她偷偷复印的,
上面还留着季清商标注的弓法记号,铅笔字迹锋利得像琴弓。
二、走调的A音秋末的雨总带着股寒气。孟弦歌抱着琴走过琴房走廊时,
听见季清商的琴房里传出奇怪的声音——不是乐曲,是反复拉空弦的单调声响,
A弦的音高忽高忽低,像只找不准方向的鸟。她停下脚步,看见门缝里透出的灯光忽明忽暗。
昨天排练《柴可夫斯基小提琴协奏曲》时,季清商突然在华彩段停了弓,
脸色白得像没上松香的琴弓。“定音不准。”他皱着眉扯松领结,指挥用音叉反复校准,
他却固执地摇头,“E弦高了半个音。
”当时乐团里有人偷偷笑——那把瓜奈利的弦是上周刚换的,意大利进口的尼龙弦,
光是调弦就花了三个小时。“季老师最近是不是太累了?”身后传来低声议论,
“听说他昨天在琴房待到凌晨三点。”孟弦歌没说话,只是握紧了琴盒的把手。
她知道季清商有个习惯,每次重要演出前,都会把A音音叉放在琴谱架上,
拉琴时眼角的余光总要瞟着那金属小叉。可昨天排练时,他面前的谱架上空空如也。
琴房里的空弦声突然停了。孟弦歌慌忙躲到走廊拐角,看见季清商推开门走出来,
手里攥着个银色的小盒子。他的手指在发抖,把盒子往口袋里塞时,有个金属零件掉在地上,
发出清脆的响声。是助听器的电池。孟弦歌的心猛地一沉。她想起上个月在后台,
看见季清商对着对讲机皱眉头,当时还以为是信号不好;想起他最近总把手机音量开到最大,
微信消息提示音吵得邻座的大提琴手直皱眉;想起上周团里聚餐,有人讲笑话时,
他总是慢半拍才笑,眼角的细纹里藏着点茫然。“孟弦歌?”季清商的声音突然在头顶响起。
她吓得差点把琴掉在地上,抬头看见他正盯着自己手里的琴盒。“没、没事,
”她慌忙把琴往身后藏,“我路过。”他的目光落在她右手食指上——那里贴着块创可贴,
是昨天练跳弓时被弦磨破的。“新换的弦?”他突然问,声音比平时低了些。“嗯,
”她点头,“国产的尼龙弦,比进口的软点。”季清商没说话,转身往楼梯口走。
孟弦歌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走路时肩膀有点斜,像是总在侧耳听什么。走到楼梯拐角时,
他突然顿住脚步,回头看了眼走廊尽头的窗户——那里正飘着片银杏叶,
打着旋儿落在窗台上。“把创可贴撕了。”他说,“指尖不沾弦,拉不出活音。
”孟弦歌晚上练琴时,真的撕掉了创可贴。指尖触到琴弦的瞬间,传来熟悉的刺痛,
却也有种奇异的清晰——就像突然看清了乐谱上那些模糊的标记。她拉的是《圣母颂》,
那首季清商最常在加演时拉的曲子。拉到中段,她仿佛听见走廊里传来脚步声,
停在门口又轻轻离开,像怕惊扰了什么。第二天排练,季清商的左耳多了个银色的小东西。
助听器的外壳做得极薄,贴在耳廓上,不仔细看会以为是枚别致的耳钉。
他调弦时比平时多花了五分钟,每次拧弦轴前,都要把助听器摘下来,用指尖轻轻敲敲耳廓,
再重新戴上。“季老师,该您的独奏了。”指挥轻声提醒。季清商点头,把琴夹在肩上。
当第一个音符从琴弦上飘出来时,孟弦歌突然红了眼眶——那是《柴可夫斯基》的第二乐章,
本该温柔的旋律里,藏着股倔强的锋利,像寒冬里破冰而出的溪流。她看见他拉到**时,
左手小指突然用力按在高把位上,指节泛着青白。那个动作,和她昨天练琴时一模一样。
三、琴房里的月光梅雨季来得猝不及防。连绵的阴雨把排练厅的木地板泡得发胀,
踩上去咯吱作响,像谁在暗处拉着把走调的琴。季清商越来越少说话了。
他总把自己关在琴房里,有时一整天都不出来。孟弦歌去送分谱时,常看见他对着墙壁发呆,
那把瓜奈利琴放在谱架旁,琴弓上的松香结了层白霜,像是很久没动过。
有次她撞见乐团经理在走廊里叹气:“清商说想***......”后面的话被风吹散了,
却像根断弦,在孟弦歌心里绷得生疼。那天晚上,她抱着琴去了琴房。雨下得很大,
敲在玻璃窗上噼啪作响,把《流浪者之歌》的旋律都打碎了。
她故意把结尾的滑音拉得不成样子,
带着股没道理的哭腔——就像三年前第一次听季清商拉这首曲子时,被那股苍凉震得掉眼泪。
“手指太僵。”窗内突然传来声音,吓了她一跳,“把虎口打开点,像握着只刚破壳的鸟。
”孟弦歌赶紧调整手型,再拉时,听见里面传来翻乐谱的沙沙声。“弓子太沉,”他又说,
“手腕抬高半寸,让弓毛贴着弦走,不是压着。”雨停时,月亮从云里钻了出来。
孟弦歌索性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台上,借着月光看乐谱。窗缝里飘出淡淡的茶味,
是季清商常喝的龙井,带着点微苦的清香。“师兄,”她突然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发飘,
“您还记得三年前在国家大剧院,加演时拉的《爱的礼赞》吗?”里面的翻页声停了。
过了会儿,传来低低的回应:“忘了。”“我记得。”孟弦歌轻轻笑起来,
指尖在琴弦上拨出那段旋律的开头,“当时您站在舞台中央,月光落在琴头上,
珍珠母贝的光和您手腕上的疤连在一起,像条银色的链子。”她看见窗纸上的影子动了动,
像是有人站起身。“那天您拉到最后一个泛音时,E弦突然松了半音,”她继续说,
手指在指板上摸索着换把,“但您没停,手腕轻轻一转,
就把音找回来了——我后来练了三个月,才学会那招。”窗门突然被拉开一条缝。
季清商的脸出现在阴影里,助听器的绿光在耳廓上闪了闪。“你怎么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