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城市的脉搏变得缓慢而低沉,唯有城市边缘大学城的一栋科研大楼,仍有一处窗口顽固地亮着冷白色的光,像一枚不肯安眠的瞳孔,凝视着深邃的宇宙。
量子物理高级实验室内部,是一个与外界静谧夜晚截然不同的世界。这里充斥着一种低沉的、复合式的嗡鸣——低温恒温器持续不断地将超导材料冷却至接近绝对零度,发出类似遥远蜂群的持续低音;真空泵组则以稳定的节律工作,确保核心探测区域处于极高的真空度,其声浪如同巨人的深沉呼吸;偶尔还有电流流过精密线圈时发出的细微嘶嘶声,仿佛有无数条极小的电蛇在游走。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特殊的味道,是液氮的冷冽、仪器发热时产生的淡淡臭氧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金属和塑料的工业气息。
实验室中央,是一个结构复杂的实验平台,多种激光器、微波发生器、磁场线圈和干涉仪精密地聚焦于一个被层层屏蔽的微型腔体。四周,数个巨大的显示屏上,瀑布流般的数据无声倾泻,绘制出令人眼花缭乱的波形图和频谱图。而最引人注目的,是占据整整一面墙的白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数学公式、矩阵方程、狄拉克符号和费曼图,它们相互勾连、注释、推翻又重建,如同一场疯狂而严谨的思想风暴被冻结在了二维平面上。
李维就站在这风暴的中心。
他今年四十二岁,但常年的脑力劳动和熬夜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沧桑几分。头发有些凌乱,眼袋明显,嘴唇因长时间凝神而微微干裂。但他那双紧盯着屏幕的眼睛,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专注和渴望。白大褂随意地搭在椅背上,他只穿着一件简单的灰色衬衫,袖子挽到了手肘,露出略显消瘦但线条清晰的小臂。
他刚刚完成了一轮实验参数的微调。手指在控制终端上敲下最后一个指令,然后整个人向后靠在椅背上,脊柱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疲惫像潮水般涌来,但精神却异常亢奋。他揉了揉眉心,目光不由自主地又投向了那块白板,聚焦在核心区域的一组方程上。
「『惠勒泡沫』……」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术语,仿佛那是什么味道复杂的东西。
这个概念源于物理学家约翰·惠勒的猜想,是量子引力理论中关于时空本质的一种疯狂而迷人的设想。在普朗克尺度下,时空并非平滑连续,而是由不断生成和湮灭的量子泡沫构成。这些泡沫极其微小,瞬息万变,如同沸腾的基底,构成了我们所谓现实的基本纤维。一些更激进的理论甚至推测,这些泡沫的涨落可能短暂地连接着不同的时空拓扑结构,或者说——平行宇宙。
李维的研究,正是试图找到探测甚至稳定这些微小「泡沫」的方法,寻找它们可能连接着其他宇宙的证据。这无疑是物理学最前沿也最危险的领域之一。主流学界对此普遍持怀疑态度,认为这近乎形而上学,缺乏实证可能性,且实验难度超乎想象——需要在极微观尺度上捕捉到时空本身那转瞬即逝的「泡沫」,并分辨出它可能携带的、来自其他宇宙的微弱信息。
「老师,您还在实验室?」一个年轻的声音通过内部通讯系统传来,带着一丝关切和惊讶。是他的博士生,张烨。
李维按下通话键,声音有些沙哑:「嗯。有些想法需要验证。」他顿了顿,像是对学生,也像是对自己解释,「我们在尝试的,不仅仅是观测量子涨落,而是试图在『泡沫』形成的瞬间,施加一个特定频率的共振场,就像……用手指去轻轻触碰一个肥皂泡,不是戳破它,而是感受它的张力,甚至试图让它稳定那么一瞬间。」
「利用共振频率来『抚平』时空基底的随机涨落,从而放大可能存在的信号?」张烨的反应很快,语气中带着兴奋,「但这个频率的计算和发生器设计……」
「难点就在于此。」李维接过话,目光扫过控制台上那些复杂的参数,「频率必须极其精确,能量级又要控制在极低水平,否则就不是『抚平』,而是『扰动』甚至『撕裂』。我们像是在用一把激光雕刻刀,在一片由烟雾构成的浮雕上作画。」他用了这样一个比喻,尽管他知道这远不足以形容其精妙与困难之万一。这里面涉及到的量子场论、广义相对论的近似处理、以及复杂的信号处理算法,足以让绝大多数物理学家望而却步。
「学界那些评审们,恐怕还是会说我们在追逐海市蜃楼。」张烨的声音里有一丝不服气。
「证明他们错了,就是我们的工作。」李维淡淡地说,但语气中的坚定不容置疑。他结束了通话,「时间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通讯切断,实验室里再次只剩下仪器的嗡鸣。短暂的对话似乎抽走了他的一部分精力,更深的疲惫感袭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空洞。
他的目光从冰冷的仪器上移开,落到了办公桌的一角。那里放着一个简约的相框,里面是他和陈静的合影。照片是在一次学术会议间隙的海边拍的,阳光下,陈静笑得眼睛弯弯,依偎在他身边,而他,罕见地没有思考公式,笑容轻松而真切。那似乎是很多年前的事了。
现实是,他们已经分居快一年了。
裂痕始于一年半前。陈静的父亲突发重病,需要立刻进行一场风险很高的手术。当时,李维正处在一个关键实验的理论突破节点,他固执地认为只要再给他几天,甚至几个小时,就能解决那个困扰他数月的难题。在病房外焦灼不安的陈静打来电话,声音里带着哭腔和恳求,希望他能在手术时陪在她身边。
他至今仍清晰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挣扎。一边是卧病在床的岳父、濒临崩溃的妻子和身为人婿的责任;另一边是脑海中几乎触手可及的灵感、以及那强大的、几乎吞噬一切的科研执念。他最终选择了后者。他对着电话,用自己都觉得干涩的声音说:「静静,我这边真的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走不开……爸爸会没事的,等我结束马上过去。」
他食言了。实验确实取得了进展,但当他带着一丝成功的兴奋和巨大的愧疚赶到医院时,手术已经结束。岳父虽然挺过了手术,却在术后极其虚弱。陈静一个人扛过了最煎熬的等待,而李维,错过了那个她最需要丈夫支撑的时刻。更致命的是,就在几天后,老人病情突然恶化,没能等到李维下一次抽出的「短暂」探望时间,便溘然长逝。
陈静没有歇斯底里地指责他,但那之后,她看他的眼神彻底冷了。沉默和失望比任何争吵都更具破坏力。她无法原谅他在最关键选择上的缺席。李维深感悔恨,无数次想要弥补,但他内敛甚至有些笨拙的性格,以及那份对科研几乎本能的、无法割舍的投入,让他不知如何打破坚冰。他试图用更努力的工作来麻痹自己,结果却是恶性循环,将两人推得越来越远。
他书桌抽屉的最里层,放着一份离婚协议书的草案,是陈静的律师寄来的。他已经收到了好几个月,却迟迟没有签下名字。那薄薄的几页纸,仿佛有千钧重,压得他喘不过气。那不仅仅是一段关系的终结,更像是对他整个人生某个侧面的彻底否定。
他将目光从照片上强行撕开,深吸了一口实验室冰冷的空气,试图将那些私人情绪压回心底。他还有工作要做,只有在那里,他才能找到某种掌控感和意义。
他回到控制台前,启动了新设计的量子共振频率发生器。根据他最新的计算,一组非常特殊的复合频率序列,有可能以极低的能量,与特定尺度的「惠勒泡沫」产生耦合效应。屏幕上,代表着能量输出的曲线平稳上升,各项环境参数稳定在预设值。
激光器发出几乎不可见的微弱光芒,磁场悄然建立。所有的设备都协同运作,瞄准了那个被极端隔离的微观区域。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主显示屏上,原本应该只有无规则噪声的信号接收区,似乎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往常的扰动。
李维的心跳微微加速。他凑近屏幕,眼睛几乎一眨不眨。
突然,接收器捕捉到一组极其短暂但清晰的信号脉冲!它们微弱得几乎淹没在背景噪声中,但高级算法实时绘制出的模式识别图,却显示出惊人的特征——那绝非随机的量子涨落!
李维猛地坐直身体,手指飞快地在键盘上敲击,调出原始数据进行快速傅里叶变换和相关性分析。屏幕上滚过一连串令人眼花缭乱的数据流。
几秒钟后,分析结果呈现在他面前。
一组清晰的序列:2,3,5,7,11,13,17,19……
质数序列!
自然界中的随机噪声几乎不可能产生如此规整的质数序列!这是信息!是智慧活动的标志!
一股强烈的电流瞬间窜过李维的脊髓,冲击着他的大脑皮层。激动、震惊、难以置信的巨大狂潮席卷了他,让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他成功了!他真的收到了!来自另一个宇宙的信息!通过时空最基本结构中的「泡沫」,另一个文明,或者说,另一个世界的「某人」,发出了信号,并被他捕捉到了!
人类历史上,或许从未有如此刻般,如此直接地触摸到「他者」的存在。这是足以改写所有物理学教科书、打败人类对宇宙认知的发现!
实验室里冰冷的空气仿佛瞬间被点燃了。李维猛地站起身,在原地来回走了几步,试图消化这石破天惊的事实。他想大喊,想立刻告诉所有人,但最终只是用力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带来一丝刺痛,证明这不是梦境。
狂喜的浪潮缓缓退去一点点,让出了一片可供思考的沙滩。他重新坐回屏幕前,凝视着那组仿佛具有魔力的数字。
另一个宇宙……那里的物理规律是否相同?那里的「人」是什么样子?他们为何要发送信号?他们是否也像他一样,在孤独地探寻着宇宙的奥秘?
无数的疑问涌入他的脑海。
然后,几乎是毫无征兆地,另一个念头,一个模糊而危险的念头,如同深水下的海怪,悄然浮现在他的心海。
他的目光,再次不受控制地转向了桌上那张合影。陈静的笑容依旧,但他眼中的光芒却黯淡下去。
如果……
如果在那个关键的选择点,他做出了不同的决定呢?如果他当时放下了手头的公式,立刻冲到医院,陪在她身边,一起度过那艰难的时刻呢?
那么,一切是否会不同?岳父或许能感受到多一份支持而挺过去?陈静不会心碎,他们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那个家的温暖,或许还能延续?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就像藤蔓一样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现在接触到的,是另一个宇宙。根据多世界诠释,每一个量子选择都可能分裂出不同的世界线。那么,是否存在一个宇宙,那里的「李维」做出了相反的选择?那个宇宙的「李维」,是否正享受着家庭的美满,而或许在为此牺牲了某个科研上的突破?
一种混合着极端嫉妒和强烈渴望的情绪,猛地攫住了他。
科学的巨大成功带来的喜悦,与个人情感生活破碎的痛苦,在此刻剧烈地交织、碰撞在一起。他手握着的,可能是通往其他世界密钥的雏形,这发现本身已经足够伟大。但那个危险的、诱人的想法,却在他心中生根发芽:既然能接收到信息……那么,是否能发送呢?是否能……干预呢?
是否能修正那个错误?哪怕不是在「这个」世界?
李***自站在空旷而昂贵的实验室中央,四周是轰鸣的、代表着人类最高科技结晶的仪器。屏幕上,是来自异世界的问候,如同神谕。而他的手中,紧紧攥着冰冷的个人终端,屏幕上是陈静那张很久没有更新的、凝固在过去的笑脸。
光影在他脸上切割出明暗的界限,一如他此刻分裂的内心。观测者的角色,正悄然向着更危险的方向滑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