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北城都知道少帅陆沉舟娶了个温顺乖巧的太太。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晚她是如何用剪刀抵着他喉咙的。
“再跑,我就毁了你这张脸。”他擦着枪冷笑。
后来她真的消失了三年。
重逢时她牵着个小男孩:“叫叔叔。”
孩子歪头看他:“叔叔好像我养过的一条大狼狗。”
陆沉舟单膝跪地,声音发颤:“……教我,该怎么当个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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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地的冬夜,呵气成冰。
少帅府邸的书房却暖得有些燥人。西洋自鸣钟的指针慢吞吞划过十一点,陆沉舟搁下批阅军报的钢笔,揉了揉发胀的眉心。书房门被悄无声息地推开,他的新婚妻子,苏锦书,端着一杯热茶走了进来。
全北城都说,少帅夫人温婉柔顺,是株需要精心娇养的解语花。只有陆沉舟知道,这柔顺皮囊下,藏着怎样锋利的爪牙。
她将白瓷茶杯轻轻放在他手边,动作无可挑剔的恭顺。茶水是恰好的温度,雨前龙井的清香袅袅升起。陆沉舟没看那茶,目光沉沉落在她低垂的眼睫上,那里投下一小片柔和的阴影,掩盖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他忽然伸手,攥住了她欲要收回的手腕。指尖冰凉,腕骨纤细,仿佛稍一用力就能折断。
苏锦书没有挣扎,甚至没有抬眼看他,只是任由他握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玉雕。这种无声的抗拒,比任何激烈的反抗更让陆沉舟心头火起。
“夫人,”他开口,声音因长久的沉默而带着一丝沙哑,“今日管家说,你又想去女子学堂做义工?”
“……是。”她终于吐出一个字,轻得像叹息。
“不准。”他斩钉截铁,指腹摩挲着她腕间细腻的皮肤,感受那下面微弱的脉搏,“少帅夫人,不该抛头露面。”
她不再说话。沉默在暖融的空气里凝固,压得人喘不过气。
夜深了。
主卧里只留了一盏床头灯,光线昏黄暧昧。陆沉舟沐浴出来,带着一身湿漉的水汽和皂角的干净气息。苏锦书已经躺在床的内侧,背对着他,薄被盖到下巴,似乎已经睡着。
他掀被躺下,刚伸出手,想将她揽过来,动作却猛地顿住。
脖颈侧边,一点冰凉的锐利,精准地贴在他的动脉上。
那是一把很小巧,却极其锋利的西洋裁纸剪刀。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藏起来,又是以怎样迅捷的速度抵上来的。
他甚至能感觉到刀尖因为极细微的颤抖而带来的刺痛感。
陆沉舟低低地笑了,笑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渗人。他没有强行推开,只是偏过头,在昏暗中对上她终于睁开的眼睛。那里面没有睡意,只有一片清冷的、戒备的寒光。
“苏锦书,”他叫她的全名,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你就这么想给我身上添点彩?”
她握着剪刀的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声音却稳得可怕:“少帅,我说过,我不习惯。”
“不习惯什么?”他逼问,身体因为压抑的怒火而绷紧,“不习惯我碰你?别忘了,你是我的太太。”
“用八抬大轿和半城兵力‘请’回来的太太。”她讥诮地补充。
空气仿佛凝固了。剪刀的冷意顺着皮肤,丝丝缕缕钻进血液,冻结他的心口。
僵持了不知多久,陆沉舟猛地翻身下床,抓起搭在椅背上的外衣,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房门被他摔得震天响。
苏锦书维持着举着剪刀的姿势,直到外面沉重的脚步声彻底消失,才猛地松懈下来。剪刀“哐当”一声掉在柔软的地毯上,她蜷缩起来,将脸深深埋进膝盖,肩膀无声地耸动。窗外,北风呼啸着刮过庭院枯枝,像野兽的哀嚎。
这样的夜晚,在婚后的一年里,重复了无数次。她跑,他追;她亮出爪牙,他强势镇压。如同一场无声的拉锯战,耗尽彼此的心力。
第一次她真正试图逃离,是在一个春雨绵绵的傍晚。她换了下人的衣裳,混在采买的车队里,差一点就出了城。却被得到消息疾驰赶来的陆沉舟,在城门洞下堵了个正着。
雨水打湿了他的军装大衣,颜色深暗,紧紧贴在他挺拔的身躯上。他骑在高头大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被士兵从货车里拖出来的、浑身狼狈的她,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
他没有当场发作,只是命人将她“请”回少帅府。
那天晚上,他砸了书房里半个古董架子的珍玩。碎片四溅中,他把她按在冰冷的墙壁上,捏着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看他。
“跑?”他眼底是猩红的、近乎失控的疯狂,“苏锦书,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能把你抓回来!”
他扯开自己的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一道已经结痂的疤痕,那是她上次用发簪划伤的。“看见了吗?这是你留下的记号。既然你这么喜欢给我留印记……”
他猛地凑近,滚烫的呼吸喷在她耳廓,声音却冷得像冰:“再敢跑一次,我就毁了你这张脸,看你还拿什么去招惹别人,嗯?”
苏锦书闭上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嘴唇被咬得毫无血色。
第二次,她筹划得更久,甚至利用了一次外出参加慈善酒会的机会。她假借头晕去休息室,从二楼的窗户攀爬下去,外面有接应的人。那一次,她成功了三天。
三天后,她在南下的一艘货轮底舱被找到。据说陆沉舟亲自带人登船,一间间舱室搜过去,找到她时,他什么都没说,只是脱下大衣将她从头到脚裹住,打横抱起,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一步步走下舷梯。他的手臂像铁箍,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在那密不透风的黑暗里,她只听到他胸腔里心脏沉重而紊乱的跳动。
回到少帅府,迎接她的不是预料中的***震怒,而是前所未有的沉寂。陆沉舟把她锁在卧室里,门外加了双岗,窗户也被铁条封死。他不再来看她,只是每日让人送饭送水。
直到半个月后,一个深夜,他喝得酩酊大醉,撞开了卧室的门。浓郁的酒气扑面而来,他踉跄着走到床边,看着她警惕地坐起身,像只受惊的鹿。
他没有动她,只是靠着床沿滑坐在地毯上,头仰靠着床沿,闭上眼。
“锦书……”他喃喃,声音含混不清,“为什么……非要走?”
她攥紧被角,屏住呼吸。
“我对你不好吗?”他像是问她,又像是自问,“你要什么,我没有给你?全北城的女人,谁不羡慕你?”
苏锦书轻轻笑了,声音很凉:“少帅给的,是金丝雀的笼子,可惜,我想做的是鹰。”
陆沉舟猛地睁开眼,眼底醉意朦胧,却锐利如刀:“鹰?折了翅膀的鹰,还能飞吗?”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俯身,双手撑在她身体两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酒气混杂着他身上固有的、冷冽的烟草气息,将她完全笼罩。
“听着,”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带着浓重的酒意和不容置疑的狠戾,“你生是我陆沉舟的人,死是我陆沉舟的鬼。这辈子,都别想飞出我的手心。”
那一刻,苏锦书看着他近在咫尺的、因为醉意和偏执而有些扭曲的英俊面孔,心里某个地方,彻底冷了,死了。
她不再试图逃跑,安分得让所有下人都感到意外。她开始学着插花、弹琴,甚至偶尔会对陆沉舟露出浅淡的、算不上笑意的笑容。陆沉舟似乎很满意她的“驯服”,逐渐放松了看守,恢复了她的部分自由,只是出门依旧有人跟着。
他以为她终于认命了。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秋日,苏锦书说想去城外的净业寺上香,为久病的母亲祈福。陆沉舟亲自陪她去的。
寺里古木参天,香火鼎盛。她跪在蒲团上,闭目祈祷,侧脸在缭绕的青烟里显得无比虔诚柔静。陆沉舟站在殿外廊下,点了一支烟,看着她,心头莫名地软了一块。
或许,他们可以重新开始。或许,有了孩子,她就能真正安定下来……他漫无边际地想着。
苏锦书上完香,走过来,声音轻柔:“少帅,我去后堂找方丈求个平安符,很快回来。”
他点了点头,目光掠过她平静无波的脸,并未察觉任何异样。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作为“陆太太”的苏锦书。
她在后堂巧妙地避开了眼线,利用事先摸清的路线,从一条鲜为人知的小径下山。那里,有接应的人和车。计划天衣无缝,时机恰到好处。
等到陆沉舟察觉不对,命人四处寻找,最终只在后山僻静处找到她遗落的一只耳坠时,她已经如同人间蒸发,彻底消失了。
陆沉舟捏着那只珍珠耳坠,站在秋风萧瑟的山坡上,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和通往外界的公路,脸色铁青,继而是一片死寂的灰白。
他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翻遍了北地每一寸土地,悬赏令贴满了大街小巷,甚至波及了周边数省。然而,苏锦书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大海,再无踪迹。
三年。
整整三年。
北城的局势风云变幻,少帅陆沉舟的铁腕与权势更胜往昔,只是性格愈发阴沉难测。他身边再没有任何女人,少帅府女主人的位置,一直空着。有人说他情深,也有人私下议论,那位逃跑的夫人,成了少帅心头一根拔不出的刺,一道不能触碰的逆鳞。
春末,上海法租界。
一场西洋画派的慈善拍卖酒会,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陆沉舟是因军务途经此地,被当地督军硬邀来捧场。他一身挺括的黑色西装,站在喧嚣之外,指尖夹着香槟杯,意兴阑珊地看着台上那些色彩浓烈、笔触夸张的画作。
然后,他的目光定格在不远处的一个角落。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骤然停滞。
苏锦书。
她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锦缎旗袍,勾勒出比三年前更显玲珑有致的身段。长发挽起,露出纤细优美的脖颈,侧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正低头和一位洋人绅士交谈。她变了,又好像没变。褪去了少女的青涩,多了几分成**子的风韵与从容,那种由内而外散发的镇定与光彩,是在他身边时从未有过的。
陆沉舟手中的酒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金色的液体险些漾出。他周身的气息瞬间降至冰点,周围几个本想上前搭讪的名媛,被他无形中散发的冷厉骇得止住了脚步。
他似乎想迈步过去,脚步却又被钉在原地。三年积压的怒火、不甘、困惑,还有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深埋的某种东西,在这一刻轰然涌上,几乎冲垮他的理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背带裤、白色小衬衫,约莫两三岁的小男孩,摇摇晃晃地从人群缝隙里跑出来,一把抱住了苏锦书的腿,奶声奶气地喊着:“妈咪!”
苏锦书弯腰,温柔地将孩子抱起来,亲了亲他的脸颊。那孩子有着乌黑柔软的头发,大眼睛忽闪忽闪,**的脸蛋漂亮得像个瓷娃娃。
陆沉舟的呼吸彻底窒住。他的视线死死锁在那个孩子脸上,大脑一片空白。孩子……她和别人的孩子?这三年,她竟然……
一股毁灭一切的冲动,让他几乎要当场拔枪。
许是他目光的压迫感太强,苏锦书若有所觉,抬起头,视线穿越攒动的人群,直直地撞进了他的眼里。
那一瞬间,她脸上的笑容凝固了,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脸上褪去,抱着孩子的手臂下意识地收紧。惊讶,慌乱,但很快,那丝慌乱就被一种平静的、近乎疏离的冷漠所取代。
她并没有避开他的目光,反而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与他对视着。仿佛三年时光,一千多个日夜的缺失,在她眼里,不过是一场无关紧要的别离。
小男孩似乎察觉到母亲情绪的细微变化,顺着她的目光,好奇地看向陆沉舟。
陆沉舟终于动了。他迈开步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烧红的烙铁上,沉重而缓慢。他穿过人群,无视周围所有的注视和低语,径直走到苏锦书面前。
三年了,他终于再次站到了她面前。近得能看清她眼睫轻微的颤动,能闻到她身上淡雅的栀子花香,不再是少帅府里他指定的那种浓郁香料。
千言万语堵在喉咙口,愤怒的质问,刻骨的思念,最终都化为一片冰冷的荒芜。他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
还是苏锦书先开了口,声音平静无波,像在称呼一个仅有数面之缘的陌生人:“陆少帅,好久不见。”
陆少帅。
这个称呼,像一把生锈的钝刀,狠狠割过他的心。
他的目光从她脸上,移到那个正睁着乌溜溜大眼睛、毫不怯生打量他的小男孩脸上。孩子的眉眼……孩子的眉眼……
陆沉舟的心跳漏了一拍,继而疯狂地鼓噪起来。像,太像了……尤其是那抿着嘴唇的神态……
他猛地看向苏锦书,眼神里是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的探询。
苏锦书没有回答,只是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语气温柔得近乎残忍:“念念,叫叔叔。”
小男孩歪着头,仔细地看着陆沉舟,那双清澈纯净的大眼睛里,充满了孩童天真无邪的审视。片刻后,他小嘴一咧,露出几颗乳牙,用清脆的、能击穿一切坚硬外壳的奶音说道:
“叔叔,你好像我养过的一条大狼狗哦!眼神凶凶的,但是……好像有点可怜兮兮的。”
童言无忌,却石破天惊。
周围隐约传来几声压抑的抽气和低笑。
陆沉舟身后的副官脸色骤变,手立刻按上了腰间的枪套。
陆沉舟却抬手,制止了副官。他像是被这句话定住了,高大的身躯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看着孩子那双酷似自己、却又纯净得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睛,里面清晰地倒映出自己此刻僵硬、狼狈、甚至真的透出几分“可怜”的身影。
三年来的恨意、执念、滔***势,在这个孩子一句话面前,土崩瓦解,碎得不成样子。
他不是她的别人。
他是他的……父亲。
这个认知像惊雷一样在他脑海里炸开,带来一片空白后的剧痛与狂喜,还有排山倒海而来的、从未有过的恐慌与无措。
他错过了什么?他失去了什么?
在苏锦书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淡淡嘲讽的目光中,在儿子天真无邪的注视下,陆沉舟,这位手握重权、叱咤风云的北地少帅,做了一個讓在場所有人都驚掉下巴的舉動。
他緩緩地,單膝跪了下來。
昂贵的西裤膝盖处沾染了地板微末的尘埃,他让自己与那个小小的孩子平视。这个动作由他做来,依旧带着几分属于军人的硬挺,却无端地透出一种卑微的恳求。
他抬起头,望向苏锦书,喉结剧烈地滚动着,声音是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低哑:
“……教我,”他顿了顿,巨大的哽咽感堵在喉咙里,让他几乎无法继续,“该怎么当个父亲?”
苏锦书抱着孩子的手臂,微微收紧。
怀里的念念似乎被这个突然跪下来的“怪叔叔”吓了一跳,往母亲怀里缩了缩,但又忍不住好奇地偷偷看他。
拍卖会的音乐依旧悠扬,周围的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涌来。苏锦书看着跪在面前的陆沉舟,看着他猩红的眼底那份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恳切与慌乱。
她清冷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快地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如同冰湖乍裂,瞬间又恢复平静。
她没有回答。
只是沉默地、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仿佛在审视他这份迟来了三年、甚至更久的……觉悟。
陆沉舟单膝跪地的画面,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衣香鬓影的酒会里激荡开无声却剧烈的涟漪。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蔓延开来,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这诡异的一幕上——权势滔天的北地少帅,竟在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面前,露出如此卑微的姿态。
苏锦书清晰地感受到怀中念念小小的身体瑟缩了一下,孩子本能地更紧地贴向她。她抬起眼,目光越过跪地的陆沉舟,扫过他身后脸色铁青、手按枪套的副官,再掠过周围那些或惊讶、或好奇、或带着审视意味的视线。
她的心,在最初的震动后,迅速被一层更厚的冰包裹起来。
三年了,她以为自己已经彻底逃离,可以开始全新的生活。可这个男人,总能以最猝不及防的方式,重新闯入她的世界,带着他固有的、不容抗拒的强势,哪怕此刻他姿态卑微。
“陆少帅,”她的声音依旧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在这落针可闻的寂静里显得格外清晰,“您认错人了吧?或者,这是什么新的玩笑?”
陆沉舟仰着头,脖颈的线条因为紧绷而显得僵硬。他看着她,那双曾经在无数个夜晚,映着剪刀寒光也未曾真正退缩的眼睛,此刻却盛满了某种近乎破碎的恳求。他无视了她的嘲讽,只是固执地、重复着那个问题,声音比刚才更哑:“教我……锦书,告诉我,该怎么当个父亲?”
他看到了念念眉眼间与自己那无法忽视的相似,那是一种血脉的呼唤,猛烈地撞击着他尘封三年的心。错过了孩子的孕育、出生、咿呀学语、蹒跚学步……巨大的空白与悔恨如同海啸将他淹没。他迫切地想要抓住什么,哪怕是一根稻草,一个指令,告诉他该如何填补这可怕的缺失。
苏锦书轻轻拍着念念的背,安***孩子的不安。她没有去看陆沉舟那双几乎能灼伤人的眼睛,而是将目光投向不远处那位刚才与她交谈的洋人绅士,微微颔首示意。
那绅士会意,带着礼貌的笑容走了过来,用略显生硬的中文说道:“苏女士,需要帮忙吗?”他是这场拍卖会的组织者之一,也是苏锦书在上海结识的朋友,一位颇有声望的艺术品商人,约翰·威尔逊。
“谢谢,约翰。”苏锦书语气温和,“没什么大事,一位……故人。我有些累了,想先带念念回去休息。”
“当然。”约翰点点头,不着痕迹地挡在了苏锦书与陆沉舟之间,隔断了那迫人的视线,“我的车就在外面。”
陆沉舟的副官见状,上前一步,语气冷硬:“这位先生,请你让开。少帅在和夫人说话。”
约翰并未退缩,只是保持着礼貌的微笑:“这里是法租界,先生。苏女士明确表示希望离开。我想,任何一位绅士都应该尊重女士的意愿。”
“夫人”二字,像针一样刺了陆沉舟一下。他缓缓站起身,膝盖处的布料留下了细微的褶皱。他抬手,再次制止了副官,目光却始终锁在苏锦书身上,看着她对那个洋人露出他从未见过的、带着信赖的浅笑。
一股混杂着嫉妒和暴怒的情绪,几乎要冲垮他的理智。她宁愿对一个认识不久的外人展露笑颜,也不肯给他一个正眼,一句回答。
“锦书……”他向前一步,试图抓住她的手臂。
苏锦书却抱着念念,敏捷地后退半步,避开了他的触碰。她看向他,眼神里是彻底的疏离和警告:“陆少帅,请自重。大庭广众之下,拉拉扯扯,有失您的身份。”
她的语气那样冷,那样淡,仿佛他只是一个令人厌烦的陌生人。
约翰适时地伸出手,做了一个“请”的姿势,护着苏锦书和念念,朝着宴会厅门口走去。
陆沉舟僵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月白色的旗袍勾勒出她窈窕的曲线,步履从容,没有一丝留恋。那个小小的孩子,趴在她的肩头,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回望着他,那眼神纯净得让他心头发涩。
周围的目光如同芒刺在背。他陆沉舟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可所有的怒火,在触及孩子那双眼睛时,都化为了无力的灰烬。
他没有再追上去。
只是站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像,直到那抹月白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旋转门后。
“查。”他吐出这一个字,声音低沉沙哑,带着血腥气,“我要知道她这三年所有的一切!住在哪里,做什么,和什么人交往……所有!”
“是,少帅!”副官凛然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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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的汽车里,念念似乎感受到了母亲不同寻常的沉默和紧绷,乖乖地靠在她怀里,小手无意识地玩着她旗袍上的盘扣。
苏锦书将脸贴在孩子柔软的发顶,闭上眼睛,试图驱散脑海里陆沉舟跪在地上、眼神破碎的画面。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坚硬,可那一刻,心口还是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不是因为怜悯,而是因为那些被强行撕开的、血淋淋的过往。
她记得刚嫁入少帅府时,也曾有过短暂的、自欺欺人的温存。那时她尚且怀着一丝对婚姻的憧憬,试图去了解这个被外界传颂又畏惧的年轻军阀。他偶尔会带她出席一些必要的场合,在人前,他会体贴地为她布菜,为她披上外衣,扮演着恩爱夫妻。
可一旦回到那座森严的府邸,所有的假象便荡然无存。他掌控着她的一切,从衣食住行到交往见客。她像一个精美的提线木偶,所有的言行都必须符合“少帅夫人”的身份。她试图表达自己的想法,想去新式的学堂教书,想参与一些社会活动,却都被他以“不安全”、“不合身份”为由,粗暴地驳回。
“你是陆沉舟的太太,只需要享受荣华富贵,安稳地待在我为你打造的笼子里就好。”他曾这样对她说,语气是不容置疑的理所当然。
那不是一个丈夫对妻子的爱护,而是一个**者对所有物的绝对占有。
裂痕,就是从那时起,一点一点蔓延开来。
第一次她亮出剪刀,是在他一次应酬醉酒后,不顾她的抗拒,强行索欢。她挣扎不过,情急之下摸到了枕边做女红用的剪刀。冰凉的锐器抵上他喉咙的瞬间,他酒醒了大半,眼神里先是震惊,继而涌上的是被冒犯的滔天怒意。
“苏锦书,你想杀我?”他捏住她持剪刀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她疼得脸色发白,却倔强地不肯松手,声音颤抖却清晰:“我说过,我不习惯!陆沉舟,我不是你养在笼子里的金丝雀,更不是你发泄欲望的工具!”
那晚,他最终摔门而去。但从那以后,他们之间,便竖起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墙。她开始用沉默和疏离武装自己,而他,则用更严密的看守和偶尔爆发的、带着惩罚意味的亲密,来宣示他的**。
逃跑的念头,并非一时兴起。那是在日复一日的压抑和绝望中,慢慢滋生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她策划了一次又一次,失败,再策划。每一次失败后,他的掌控就收紧一分,眼神里的偏执就加深一层。
他说要毁了她的脸,那一刻,她在他眼里看到的,不是玩笑,而是认真的、疯狂的占有欲。如果他得不到,他宁愿彻底毁掉。
正是那种疯狂,让她最终下定了决心,必须离开,不惜一切代价。
净业寺的那次逃离,是她筹划最久、也最大胆的一次。她利用了母亲病重这个无可指摘的理由,利用了他对她逐渐“驯服”的放松警惕,利用了寺庙复杂的地形和香客的掩护。
下山的那一刻,她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囚禁了她一年的豪华牢笼,心中没有一丝留恋,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奔向自由的决绝。
这三年,她带着最初逃离时的惶恐和不久后发现的身孕的无措,辗转来到相对开放的上海。她隐姓埋名,靠着典当随身首饰和后来教授钢琴、绘画为生。生下念念的过程并不轻松,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但看着念念一天天长大,听着他奶声奶气地叫“妈咪”,感受着凭借自己双手挣来的平静生活,她觉得一切都值得。她不再是依附于谁的菟丝花,她是可以为自己和孩子遮风挡雨的树。
她以为,过去已经被彻底埋葬。
直到今天,陆沉舟的出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努力维持的平静。
他问她,该怎么当个父亲?
苏锦书的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一个曾经视她为附属品,不惜以毁容相威胁,将她禁锢在牢笼里的男人,一个错过了孩子孕育、出生、成长所有过程的男人,现在,却来问她,如何当父亲?
多么讽刺。
汽车在法租界一栋雅致的公寓楼前停下。约翰体贴地送她到门口,并未多问,只是温和地说:“如果有任何需要,随时联系我。”
苏锦书真诚地道了谢。她知道约翰对她有好感,但她始终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她的心,早已在三年前的那场婚姻里,冻成了坚冰。
抱着已经睡着的念念回到公寓,将他轻轻放在柔软的小床上,盖好被子。苏锦书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望向楼下寂静的街道。
夜色深沉,路灯在地上投下昏黄的光晕。并没有看到任何可疑的车辆或人影。
但她知道,陆沉舟绝不会就此罢休。
风暴,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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