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哪里来?”校尉瓮声瓮气地问,手指敲着案上的文书。
“荆南,贩丝绢的,遇上兵灾,货丢了,只剩这点人逃回来。”赵峥赔着笑,递上一小袋碎银。
校尉掂了掂钱袋,又瞥了我一眼,挥挥手:“过去吧。北边也不太平,自己小心。”
踏过晃晃悠悠的浮桥,脚踩上北岸坚实的土地,所有人都暗自松了口气。但我的心情并未轻松多少。越靠近所谓的“后方”,那种无形的压力反而越大。幼帝,朝不保夕的“朝廷”,各方势力错综复杂的关系,还有我怀里这些不知是福是祸的“东西”……
五日后,岚谷在望。
营地设在一处背风的谷地,依着山坡搭建起简陋的木棚和帐篷,外围用粗大的木栅和拒马围起,插着几面褪色的、绣着“周”字和“李”字的旗帜,在朔风中无力地飘动。岗哨远远看到我们,发出讯号。营门打开,留守的将领和部分官员迎了出来。
“长公主殿下!”为首的是老将军杜衡,须发花白,铠甲陈旧但擦拭得干净,脸上是如释重负的惊喜,“您可算回来了!一路辛苦!”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看到我眉宇间无法掩饰的疲惫和风尘,以及明显少了许多的亲卫,惊喜又转为忧虑:“殿下,南边……”
我摆摆手,打断他的问候:“进去再说。陛下安好?”
“陛下安好,只是近日有些咳嗽,医官看过了,说是偶感风寒,并无大碍。”
听到幼弟无恙,我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点点头,率先向营地内最大的那座、兼做议事和皇帝居所的木屋走去。
幼帝——该叫他陛下了,虽然这个称号在如今这般境地显得如此滑稽——正被乳母抱着,在屋内火盆边取暖。小脸有些苍白,确实带着病容,看到我,黑漆漆的眼睛眨了眨,伸出小手,含糊地叫了一声:“阿姐……”
我心头一酸,上前接过他。孩子很轻,身上有淡淡的药味。我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算烫。“吃了药吗?”我问乳母。
“回殿下,刚服下。”
我抱着他坐了一会儿,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热度和依赖,心底那片冰封的荒原,似乎才勉强透进一丝微光。但这光很快被更沉的阴霾覆盖。我将孩子交还给乳母,示意杜衡、赵峥,还有另外两位核心文官——曾担任过中书舍人的崔明远和户部郎中叶文谨——到旁边隔出的小间议事。
我简略说了南下的经历,隐去了发现沈言尸身和银簪的细节,只道听闻长沙城破,屠戮甚惨,未能寻到任何有价值的遗臣或物资,反而遭遇胡骑,折损了些人手。
杜衡等人听得面色凝重。崔明远叹息:“潇湘一陷,江南半壁只怕再无宁日。胡人兵锋正盛,接下来,恐怕要全力应对我等了。”
叶文谨更关心实际:“殿下带回的……可有什么能补充粮秣军资的消息?”
我摇头:“所见皆是废墟。不过,胡人主力似有回师北顾的迹象,我们在长沙遭遇的巡骑颇为精悍,不像留守部队。”这倒不是假话。
议了一会儿当前防务和粮草筹措的难题,都是些老生常谈的困局,乏善可陈。气氛沉闷。
我端起粗陶碗,喝了口水,似不经意般问道:“我们北上后,与南边……可还有联系?尤其是原先朝廷中,那些南下去的官员,比如……沈言沈大人,可有消息?”
话一出口,小间内安静了一瞬。
杜衡皱眉,捋着胡须:“南边消息断绝已久。最后一次听到沈大人的消息,还是约莫两年前,传闻他在荆南节度使府中任职,后来便音讯全无了。长沙城破……唉,只怕凶多吉少。”他语气有些感慨,毕竟曾是同僚。
崔明远接口道:“沈大人当年执意南下,想必也是心怀韬略。可惜,时不我与。”这话说得委婉,但意思明白,对沈言南下的选择并不十分认同,如今看来更是“失策”。
叶文谨则低声道:“下官倒是半年前,从一伙南边来的流民口中,听过一耳朵闲话,不知真假。”
“哦?什么闲话?”我看向他。
叶文谨有些犹豫:“那些人说,南边有些官员,表面打着朝廷旗号,实则……暗通款曲,做些……走私货殖的勾当,甚至……与胡人那边,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扯。”他顿了顿,补充道,“都是些市井流言,作不得准。下官当时也未在意。”
暗通款曲?走私?与胡人牵扯?
我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流言罢了。乱世之中,人心浮动,什么话都传得出来。”我将话题引开,“当务之急,还是加强岚谷防务,多派斥候,打探胡人动向。杜老将军,此事你多费心。”
“末将领命。”
议事散去。我独坐在小间里,火盆里的炭发出轻微的噼啪声。怀中,那几封信和铜印的存在感,变得无比强烈。
叶文谨口中的“流言”,是无心之语,还是某种隐晦的指向?沈言信中提到的“货”、“江口查验”、“青萍”,与这“走私”的流言,是否存在着可怖的联系?
还有那银簪……
我鬼使神差地,将怀中用布帕包着的那支从沈言手中取出的银簪拿了出来,又拔下自己发间的另一支。并排放在粗糙的木案上。
跳动的火光映照着它们,在木纹上投下微微晃动的双生影子。一样的梅花,一样的磨损。
一支,母亲遗物,我自幼佩戴,北上南下,未曾真正离身。
另一支,沈言紧握至死,来历不明。
它们本该毫无交集。
除非……其中一支是赝品。而且是在很久以前,就精心仿制好的赝品。谁仿制的?沈言?他何时有机会拿到我的簪子仔细观摩仿制?目的何在?
或者……更可怕的猜想——母亲留给我的,并非唯一。这支簪子,本身就有某种我不知晓的意味或传承?沈言手中那一支,才是“正品”?那我这一支……
这个念头让我不寒而栗。我猛地将两支簪子都抓回手中,冰冷的银质贴着滚烫的掌心。
不,不可能。母亲临终时将簪子交给我时,眼神分明,这就是她的旧物,是她为数不多的、从娘家带来的体己之一。这绝不会错。
那么,问题还是出在沈言身上。
我将沈言那支重新包好,塞回贴身处。将自己那支,缓缓插回发髻。冰凉的簪身,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沉重。
接下来几日,我一边处理积压的事务,一边暗中观察。营地不大,人员相对固定,但人心隔肚皮。杜衡耿直,但年纪大了,有时难免固守成规。崔明远是文官,心思细密,但过于谨慎,甚至有些优柔。叶文谨掌管钱粮,性子活络,与外界三教九流接触多些,他上次那番“流言”的话,是无心还是有意?
赵峥是我的铁杆,但正因如此,有些事反而不能让他知道太多,怕他沉不住气。
我像是在走一根极细的钢丝,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迷雾和可能存在的陷阱。幼帝偶尔的咳嗽声,像针一样提醒着我肩负的重量,不容有失。
这晚,处理完公文,已是深夜。我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屏退了侍从,独自走出木屋。
朔风凛冽,刮在脸上像小刀子。营地里很安静,只有巡逻士卒的脚步声和远处隐约的马嘶。我走到营寨边缘的木栅旁,望着外面漆黑一片的、起伏的山峦轮廓。北方的冬夜,星空格外高远清冷。
就在这时,眼角余光瞥见营寨西北角,靠近马厩和杂物堆放处,似乎有影子极快地闪动了一下,没入一堆草料之后。
不是巡逻队的方向。而且,那影子移动的姿态,有些……鬼祟。
我心中警铃微作。没有声张,悄悄按了按腰间短剑的剑柄,借着阴影和帐篷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那个方向摸去。
靠近马厩,空气中弥漫着草料和牲畜的气味。我隐在一辆废弃的辎重车后,凝神细听。
极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草料堆后面传来。像是有人在翻找什么。
还有压得极低的交谈声,顺风飘来几句断断续续:
“……确认……不见了……”
“……会不会带走了……”
“……搜过……没有……”
“……那边……催得紧……”
声音很模糊,但其中一个,似乎有点耳熟。我极力回忆。
是了,像是……叶文谨身边那个常跟着办事的小吏,叫什么来着?好像姓何?
他们在找什么?“那边”是谁?
我屏住呼吸,又靠近了些,想听得更清楚。
忽然,马厩里一匹马打了个响鼻,不安地踏动蹄子。草料堆后的声音立刻消失了。
我暗道不好,迅速后退,将自己更深地藏入辎重车的阴影里。
片刻寂静后,两个黑影从草料堆后钻出,警惕地四下张望了一番,然后猫着腰,快速朝着营寨更偏僻的后门方向溜去。看身形,其中一个确实很像那个姓何的小吏。
我没有跟上去。打草惊蛇不明智。
他们找什么?“不见了”的东西?跟我从南方带回的东西有关吗?还是营地里别的什么?
“那边催得紧”……这个“那边”,是营地外?南边?还是……北边?
朔风卷着地上的雪沫,打在木栅上,沙沙作响。我站在阴影里,只觉得这北地的寒风,比潇湘血海边的夜风,更加刺骨,一直冷到心里去。
营地看似平静的水面下,暗流比我想象的,还要汹涌。
而沈言那支至死紧握的银簪,静静地贴在我心口,像一块永不融化的冰,又像一枚沉默的、指向未知深渊的密钥。
小说《风雪北归人》 风雪北归人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