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发区调研的安排，像一块投入死水的石头，在政策研究处激起了不小的涟漪。

大多数人看来，这是我给陈默的一个机会，一次“带教”和“培养”。

只有当事人自己，才能品出那温和指令下冰冷的压力。

出发前一天的下午，我接到一个意外的电话。

屏幕上闪烁的名字是“秦屿”，大学时高我两届的师兄，如今在省发改委任职，年轻有为，家世背景都不错。

我们毕业后偶有联系，更多是工作层面的交流，但他近半年来的问候明显频繁了些，语气里的关切也超出了普通朋友的界限。‍⁡⁡⁣⁣

“知意，听说你高升了？还没机会当面恭喜你。”秦屿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温和含笑。

“秦处消息灵通，一点小变动而已，不值一提。”我一边翻看调研方案，一边客气回应。

“你太谦虚了，政策研究处的副处长，可不是小变动。”

他顿了顿，语气自然地带上了几分熟稔，“明天要去开发区调研？我正好后天也要去那边开个协调会，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

我知道有家不错的私房菜。”

意图很明显了。

我指尖在调研方案上轻轻一点，语气依旧平稳：“谢谢秦处好意。不过这次调研安排比较紧，晚上可能要整理材料，恐怕不方便。”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瞬，随即是更温和的笑声：“理解理解，林处长新官上任，自然是公务繁忙，那下次，等你有空再说。”

“好，下次我请秦处。”我从善如流地结束寒暄，挂了电话。

秦屿的条件无疑很优越，他的示好也并非不让人动容。

只是现在，我所有的心思都聚焦在如何坐稳位置，如何一步步实现自己的规划上。

感情，尤其是这种掺杂了利益权衡的感情，暂时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

更何况，眼下还有一场好戏，正等着我拉开序幕。

第二天一早，单位的公务车准时停在楼下。我上车时，老周已经在了，副驾驶位空着。

陈默站在车旁，手里拎着公文包和笔记本电脑，脸色比前几天更差，眼下的乌青清晰可见，显然一夜没睡好。

他看到我，下意识地挺直了背，眼神躲闪地喊了声“林处”。

我淡淡颔首，目光掠过他紧握电脑包带子、指节发白的手，坐进了后排。

老周忙打圆场：“小陈，快上车，路上还得两个多小时呢。”

陈默应了一声，拉开副驾驶的门，动作僵硬地坐了进去，全程不敢回头。

车子驶出市区，一路向南。‍⁡⁡⁣⁣

老周试图活跃气氛，找了些轻松的话题，我偶尔应和几句，目光大多落在窗外的风景上。

陈默则始终沉默，像个背景板。

快到开发区时，我的手机又响了。

是一个陌生本地号码，我随手接起。

“喂，是……林知意吗？”

电话那头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和……优越感？

“我是，您哪位？”

“我是苏晴。”对方报出名字，语气自然得像我们很熟，“陈默跟你提过我吧？”

苏晴。

这个名字，我有点印象。

陈默考上公务员后，有几次旁敲侧击，提起过他单位新来的一个女同事，家里是市里的什么领导，人漂亮，能力强，对他也很关照。

当时我忙于父亲的病和生计，并未深想。

现在看来，这位就是他曾拿来与我对比、认为更“门当户对”的白月光了。

我抬眼，瞥了一眼前排那个瞬间绷紧的背影，语气平淡无波：“苏晴同志？你好，有事吗？”

许是我的反应太过平静，苏晴顿了一下，才继续说：“听说你们今天来开发区调研？

真巧，我舅舅在开发区管委会工作，中午想尽下地主之谊，不知林处长是否赏光？”

舅舅？管委会？这信息量不小。

看来这位苏小姐，是来者不善，想借着长辈的势，在我面前彰显她的人脉和底气，或许，还想替陈默“撑腰”？

我嘴角勾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弧度。

“谢谢苏同志和您舅舅的好意，不过我们这次调研行程紧凑，中午安排了工作餐，就不打扰了。”‍⁡⁡⁣⁣

“一顿饭的时间总是有的吧？林处长何必这么不近人情？”

苏晴的语气里带上了几分娇嗔，却掩不住那丝强势，“我舅舅也很想认识一下省里来的年轻领导呢。”

“公务在身，不便应酬，代我谢谢您舅舅。”我语气依旧客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如果苏同志对开发区的工作有什么意见建议，欢迎通过正式渠道向我们反映，就这样，我还有事。”

不等她再开口，我直接挂了电话。

车内一片死寂。

老周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前排副驾驶座上的陈默，后背的衬衫已经被汗水浸湿了一小块。

苏晴这个电话，无异于将他架在火上烤。

她自以为是的“帮忙”，恰恰将他推到了更尴尬的境地——

让新领导知道，他的“白月光”不仅家境优越，还在开发区有亲戚，并且，会为了他直接打电话来“邀约”甚至施压。

我闭上眼，靠在座椅上养神。

苏晴的出现，虽然意外，却让这场戏更有看头了。

看来，陈默的“市场”还不错，只是不知道，这位白月光小姐，如果看到他现在这副在我面前连大气都不敢喘的模样，还会觉得他“门当户对”吗？

车子很快驶入开发区管委会大院。

当地的领导早已等候在楼下，热情地将我们迎进会议室。

调研会议开始，我作为省里来的领导，自然是主角。

听取汇报，提问，交流，我思路清晰，问题切中要害，语气沉稳有力，很快掌控了全场节奏。

开发区几位领导的态度，从最初的客气，渐渐变成了真正的重视和钦佩。

整个过程中，陈默坐在会议桌的末尾，负责记录。‍⁡⁡⁣⁣

他低垂着头，笔尖在笔记本上机械地划动，但我能感觉到，他全身的感官都像雷达一样聚焦在我身上。

每一次我开口，他的肩膀都会几不可察地绷紧一下。

中途休息时，我起身去洗手间。

刚从隔间出来，就在洗手台前撞见了一个人。

一个很漂亮的女人，穿着香奈儿的经典款套装，拎着爱马仕的包，妆容精致，从头到脚都写着“养尊处优”四个字。

她正对着镜子补口红，从镜子里看到我，动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脸上绽开一个无懈可击的、带着审视意味的笑容。

“林处长？真是巧啊。”她伸出手，“我是苏晴。”

果然是她。

动作真快，直接堵到洗手间来了。

我伸手与她轻轻一握，触感冰凉。“苏同志。”语气疏离。

“早就听陈默提起过你，今天总算见到了。”

苏晴上下打量着我，目光在我简约的西装套裙和看不出牌子的通勤包上扫过，

笑容里更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优越，“林处长比我想象中还要年轻能干。”

“过奖。”我拧开水龙头，慢条斯理地洗手，没有接她的话茬。

她似乎没料到我会如此冷淡，自顾自地继续说：“陈默这个人啊，就是太老实，有时候容易钻牛角尖。

以前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林处长你大人有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毕竟，都在一个系统里，以后打交道的机会还多着呢。”

这话听着是劝和，实则绵里藏针，点明我和陈默的“过去”，

暗示我若计较就是小气，又用“以后打交道”来暗指她家和陈默未来的潜力，试图给我施加无形的压力。

我关掉水龙头，抽出纸巾细细擦干手，这才抬眼看向她，目光平静无波：“苏同志多虑了。‍⁡⁡⁣⁣

工作是工作，个人是个人，我分得很清。

我对处里每一位同志的要求，都是一视同仁的。

陈科员如果觉得压力大，应该从自身找原因，努力提升业务能力，而不是指望别人降低标准。”

苏晴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

我继续道：“至于以后打不打交道，那要看组织安排和个人发展。

苏同志似乎对陈科员的前途很关心？”

我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没等她回答，便微微颔首，“失陪，会议要开始了。”

说完，我转身走出洗手间，留下苏晴一个人站在原地，脸色一阵青一阵白。

回到会议室，调研继续。

我能感觉到，陈默看我的眼神更加复杂，恐惧中似乎还掺杂了一丝……绝望？

看来，苏晴的“援助”不仅没起到效果，反而让他更加清晰地认识到，在我这里，没有任何情面可讲，只有冷冰冰的规则和实力。

下午的实地走访，我依旧专注投入。

在一个新建的高标准厂房前，我仔细询问企业负责人关于政策落地和审批效率的问题。

陈默跟在我身后，负责拍照和补充记录。

当企业负责人提到某个环节还存在拖延时，我转头看向陈默：“陈科员，这个点记下来，回去要重点研究。”

“是，林处！”他连忙应声，手忙脚乱地翻笔记本，钢笔差点掉在地上。

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调研结束，返回单位时已是华灯初上。

婉拒了开发区领导的晚餐邀请，我们直接返程。

车上，老周大概是觉得气氛太压抑，找了个话题：“林处，刚才管委会王主任私下跟我说，省发改委的秦处长明天也过来开会，还问起您呢。”‍⁡⁡⁣⁣

秦屿？动作倒快。

我淡淡“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老周讪讪地笑了笑，没再多说。

陈默依旧沉默地坐在前排，像个隐形人。

但我知道，老周的话，他一定听进去了。

省发改委的处长，年轻有为，对我似乎青睐有加……这对他来说，恐怕是又一重打击吧？

车子在暮色中平稳行驶。

我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心里清楚，经过这一天，陈默心理的防线应该已经接近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