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锦书的生活，表面上并未因为陆沉舟的出现而掀起太大的波澜。她依旧每天去女子学堂教课，去威尔逊洋行处理事务，接送念念，日子按部就班。

但她能感觉到，周围似乎多了一些无形的眼睛。有时是街角多出的一个卖报的生面孔，有时是公园里总是坐在不远处长椅上看报纸的男人。他们并不打扰，只是沉默地存在着，像影子一样。

她知道，这是陆沉舟的手笔。他惯用的手段，监视，掌控。

她不动声色，甚至没有对约翰提起那晚酒会后的插曲。她不想将无关的人卷入这场她与陆沉舟之间的持久战。

然而，该来的总会来。

这天下午，她刚结束洋行的工作，准备去托儿所接念念。刚走出洋行大门，就看到一辆黑色的福特汽车停在路边，副官陈明站在车旁，见到她，恭敬地拉开了后座车门。

“夫人，少帅想请您喝杯咖啡。”陈明的语气客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

苏锦书脚步一顿，看着那扇黑洞洞的车门，仿佛那是一只巨兽张开的口。她攥紧了手袋，指甲陷入掌心。

该面对的，终究躲不掉。

她没有说话，只是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弯腰坐进了车里。陈明关上车门，汽车平稳地驶离。

咖啡厅是法租界一家很有名的店，环境优雅安静。陆沉舟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熨帖的灰色西装，没有穿军装的他，少了几分煞气，多了几分商界精英的沉稳。但他周身那股久居上位的压迫感，却并未减少分毫。

他看到她进来，站起身，为她拉开对面的椅子。

苏锦书没有看他，径直坐下，将手袋放在一旁。

侍者上前，陆沉舟为她点了一杯她以前喜欢的蓝山咖啡，又加了一份黑森林蛋糕——她过去嗜甜，尤其喜欢巧克力。

“我记得你喜欢这个。”他试图让语气显得自然些，却依旧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僵硬。

苏锦书看着那杯香气浓郁的咖啡和精致的蛋糕，唇角扯出一抹极淡的弧度：“难为少帅还记得。不过，人的口味是会变的。我现在更喜欢喝茶，也不怎么吃甜食了。”

她抬手，招来侍者，换了一杯锡兰红茶。

陆沉舟的手指在桌面上微微蜷缩了一下，眸色沉了沉。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清晰地划清界限，告诉他，过去的苏锦书已经死了，现在的她，与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毫无关系。

咖啡厅里流淌着舒缓的钢琴曲，气氛却凝滞得让人窒息。

“念念……”陆沉舟艰难地开口，打破了沉默，“他的身体，还好吗？”

苏锦书端起红茶，轻轻吹了吹热气，眼帘低垂，遮住了眸中的情绪：“不劳少帅费心。我们母子很好。”

“我联系了罗伯特医生，德国来的心脏病专家，目前在上海乃至全中国，都是顶尖的。”陆沉舟看着她，语气带着一丝急切，“让他给念念看看，好吗？所有的费用和安排，我来负责。”

苏锦书抬起眼，目光清冷地看向他：“陆少帅，以什么身份来负责？念念的父亲吗？”

陆沉舟被她问得一窒。

“在他需要父亲的时候，你在哪里？”苏锦书的语气很平静，却像一把冰冷的刀子，精准地剖开血淋淋的现实，“在我怀着孕，孤身一人，东躲**，为生计发愁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他出生时，我差点因为难产死在手术台上的时候，你在哪里？在他一次次因为心疾发作，夜里哭闹，我抱着他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你又在哪里？”

她的声音不高，每一个字却都像重锤，砸在陆沉舟的心上。他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无法回答。

那些缺席的时光，是他永远无法弥补的过错。

“现在，你出现了，以一副救世主的姿态，说要找最好的医生，说要负责。”苏锦书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眼神里充满了讥诮，“陆沉舟，你不觉得太晚了吗？我们不需要你的施舍。”

“那不是施舍！”陆沉舟猛地打断她，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拔高，引来了旁边几桌客人的侧目。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低声音，眼底翻涌着痛苦和压抑的怒火，“念念是我的儿子！我是他的父亲！我有责任，也有权利关心他！”

“权利？”苏锦书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轻轻笑出了声，那笑声却冰冷刺骨，“你跟我谈权利？陆沉舟，当初你用我母亲的安危逼我嫁给你的时候，怎么不谈权利？你把我像囚犯一样关在少帅府的时候，怎么不谈权利？你威胁要毁了我的脸的时候，怎么不谈权利？”

她每问一句，陆沉舟的脸色就难看一分。那些他试图忽略或美化的过去，被她毫不留情地撕开，露出里面不堪的真实。

“过去……是我不对。”他几乎是咬着牙，才挤出这句道歉。这对于习惯了发号施令、从不低头的陆少帅来说，已是极限，“但我现在，只想弥补。”

“弥补？”苏锦书摇了摇头，眼神里是彻底的失望和疏离，“有些伤害，是弥补不了的。陆沉舟，我们之间，早在三年前我离开净业寺的那一刻，就彻底结束了。念念是我的孩子，是我一个人拼了命生下来、养大的。他姓苏，不姓陆。”

“他是我的血脉！”陆沉舟握紧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这一点，你永远无法改变！”

“那又如何？”苏锦书毫不退缩地迎视着他，“血缘不代表一切。对于一个从未尽过责任，甚至差点间接害死他母亲的人，你觉得，他长大后会愿意认你吗？”

这句话，像是一记精准的重击，狠狠打在了陆沉舟的软肋上。他想象着念念用那双纯净的眼睛，带着憎恶看着他的样子，心脏一阵剧烈的抽搐。

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苏锦书却已经站了起来。

“咖啡谢谢了，不过我还是更喜欢茶。”她拿起手袋，姿态依旧从容，仿佛刚才那场激烈的交锋从未发生，“以后，请不要再来打扰我们的生活。你有你的北地，我有我的上海。各自安好，互不干涉，就是最好的结局。”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朝着咖啡厅门口走去，背影决绝。

陆沉舟坐在原地，看着她毫不留恋地离开，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他面前的蓝山咖啡已经冷透，那块黑森林蛋糕，孤零零地放在那里，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他输了。

在这场时隔三年的第一次正面交锋中，他一败涂地。

她不再是那个会被他轻易激怒、亮出剪刀，或者躲在角落里无声哭泣的苏锦书了。如今的她，冷静，理智，言辞犀利，像一块淬炼过的寒冰，坚硬无比。

她用最平静的语气，说着最残忍的话，将他所有的弥补和靠近，都拒之千里之外。

陆沉舟缓缓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涌来。

他知道，想要靠近她和孩子，远比他想象中要困难得多。

但他绝不会放弃。

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百次。

总有一天，他会融化她心中的坚冰。

总有一天，他会让念念，心甘情愿地叫他一声“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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