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时，房间里一片昏暗。厚重的遮光窗帘把成都的天光挡得严严实实，我几乎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摸到手机按亮屏幕，上午十点四十七分，未接来电二十三通，微信消息多得让手机卡顿了几秒。

全是林辰。

我坐起身，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哭过的眼睛还有些肿，但心里却异常清明，像是暴雨后的天空，虽然满地狼藉，但尘埃落定，空气清新。

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林辰。这次我没有拒接，也没有接听，只是静静看着屏幕上的名字跳动，直到它自动挂断。然后我打开微信，点开他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是半小时前：“今今，接电话，我们需要谈谈。你这样突然消失很不负责任，至少告诉我你在哪，安不安全。”

负责任。这个词让我想笑。一个在跨年夜抛下未婚妻去安慰学妹的人，在跟我谈责任。

我没有回复，而是打开了程煜的对话框。最后一条消息是早上八点：“醒了没？刘记的甜水面给你留着呢，再不来就坨了。”‌‍⁡⁤

后面跟着一张照片：一碗淋满红油和芝麻酱的面条，旁边配着一碟泡菜和一碗醪糟蛋。都是我爱吃的。

我打字：“刚醒。还能留吗？”

几乎是秒回：“能。二十分钟后到酒店楼下接你。”

我放下手机，拉开窗帘。成都今天是个阴天，云层低低地压着，但不像北京那种干冷灰暗的阴，而是带着水汽的、温润的灰。楼下街道上，行人步履悠闲，早餐店的蒸笼冒着白气，一切都有着生活本来的样子。

洗漱时，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色有些苍白，眼睛肿着，但眼神不再飘忽。这三年来，我常常这样照镜子，试图从自己的表情里找到林辰爱我的证据，找到坚持下去的理由。

现在，我不需要了。

二十分钟后，我准时下楼。程煜的车已经停在门口，他靠在车门上，手里提着一个纸袋。

“还是热的。”他把纸袋递给我，“上车吃。”

车里暖气很足，甜水面的香气弥漫开来。我小心地打开餐盒，面条果然没有坨，每根都均匀地裹着酱料，芝麻和花生的香气扑鼻而来。

“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我挑起一筷子，熟悉的味道在舌尖化开。

程煜启动车子，目视前方：“你忘了？高二那年你参加演讲比赛，紧张得吃不下饭，我就跑去刘记给你买这个。你吃完后拿了第一名，说这面是你的幸运食物。”

我怔住了。那么久远的事，连我自己都模糊了，他却记得。

“后来你去北京前，不也特意来吃了一次？”程煜接着说，“你说北京的面都不对味，没有这种酱香。”

记忆的闸门突然打开。是的，我记得了。那个夏天，程煜陪我来吃甜水面，我一边吃一边哭，说舍不得离开成都。他说，想吃的时候随时回来，我请你。

十年了，他真的还记着。

“程煜。”我轻声说，“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当年......”

“没有如果。”他打断我，语气平静但坚决，“今今，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重要的是现在，你回来了，这就够了。”

我点点头，不再说话，专心吃面。面条软硬适中，酱料咸甜微辣，一切都刚刚好。就像程煜这个人，永远知道分寸，永远给我恰到好处的温暖，不会太少让我寒冷，也不会太多让我负担。

车子在成都的街道上穿行，路过我曾经的高中，路过我们一起长大的小区，路过那家我们常去的书店——居然还在营业，只是招牌换新了。

“想去看看吗？”程煜问。‌‍⁡⁤

我摇摇头：“下次吧。今天......我想去个地方。”

“去哪？”

“锦里。”我说，“我想去看看。”

程煜看了我一眼，没问为什么，只是调转了方向。

锦里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古色古香的建筑，青石板路，红灯笼在微风中轻摇。虽然是工作日，游客依然不少，但比起节假日的摩肩接踵，已经算清静了。

我和程煜并肩走在巷子里，路过卖糖画的摊子，路过吹糖人的手艺人，路过飘着茶香的茶馆。在一个卖蜀绣的店铺前，我停住了脚步。

橱窗里挂着一幅双面绣，一面是芙蓉，一面是锦鲤，精美绝伦。

“还记得吗？”程煜站在我身边，“高三毕业那年，你说想学刺绣，买了针线包，扎了满手洞，最后绣出来的东西连你自己都认不出是什么。”

我笑了：“后来那堆破布呢？”

“在我那儿。”程煜说得理所当然，“你丢在杂物间，阿姨打扫卫生时要扔，我捡回来了。”

我又愣住了：“你留着那个干什么？”

“留着等你回来笑话你啊。”他挑眉，笑得有点坏，“不过现在看，可能舍不得笑话了。”

我心里一暖，又有些酸楚。这些年来，我在北京小心翼翼维持着一段感情，以为那是我全部的世界。却不知道，在故乡，有个人一直留着我的“破烂”，等我回家。

继续往前走，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这里有一面许愿墙，挂满了木牌，红丝带在风中飘舞。三三两两的游客在写愿望，挂上去，拍照留念。

我站在那里看了很久。

“要写一个吗？”程煜问。

我点点头。他很快买来了木牌和笔，递给我。

我握着笔，犹豫了很久。过去三年，每次和林辰一起许愿，我都写“愿与君长久”“愿白首不相离”。现在想来，那些愿望大概从未上达天听，或者神明听到了，但只能摇头叹息。

最后，我写下很简单的几个字：

“愿从此，只为自己活。”‌‍⁡⁤

没有署名，没有日期。我把木牌递给程煜，他帮我挂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不挂在显眼的地方？”他问。

“不用。”我说，“神明能看到就行。”

挂好木牌，我们继续往前走。在一家茶馆门口，我停了下来。里面传出清越的古琴声，有人在唱四川清音，咿咿呀呀，婉转动人。

“进去坐坐？”程煜问。

茶馆里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服务员上了两盏盖碗茶，碧绿的茶叶在热水中舒展，香气袅袅升起。

琴声停了，换成了琵琶。嘈嘈切切，如珠落玉盘。

我捧着温热的茶盏，看着窗外锦里的青瓦灰墙，突然说：“林辰以前说，要带我来成都。他说想看看我长大的地方。”

程煜没有接话，只是静静听着。

“但他总是很忙。第一年说项目赶工期，第二年说学妹***需要帮忙，第三年说......”我顿了顿，“说我们要省钱买婚房，等以后宽裕了再来。”

“结果他去了三次杭州，两次乌镇，一次丽江。”我笑了，笑容里满是自嘲，“都是陪他学妹去的。说是学妹失恋了，需要散心；学妹工作不顺，需要调整；学妹......总有理由。”

程煜的眉头皱了起来，但他还是没有打断我。

“我问他，为什么不能带我去。他说，那些地方商业化太重了，不好玩。他说，等我们结婚旅行，去更好的地方。”我喝了口茶，茶水温润，稍稍平复了心中的波澜，“现在想想，大概是因为那些地方都有回忆吧。他和别人的回忆。”

窗外的琵琶声转急，如疾风骤雨。

“昨天，他改签车票的时候，我其实没有太意外。”我看着茶盏中起伏的茶叶，“类似的事发生过太多次了。只是这次是跨年，是我们约好要一起守岁的日子。我以为......至少这一天，他会把我放在第一位。”

“他没有。”程煜终于开口，声音低沉。

“他没有。”我重复道，“他甚至没发现我已经退了票。他以为我会像以前一样，在说好的地方等他，不管等到多晚。”

琵琶声渐渐缓下来，如雨后天晴。

“程煜，你知道吗？最可悲的不是他不爱我。”我看着窗外，一个年轻的男孩正在给女孩拍照，女孩笑得很甜，“最可悲的是，我明明知道他不那么爱我，却还一次次给他找借口，告诉自己他是爱我的，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直到昨天，我看着他在玄关换鞋，那么急切，那么自然，好像抛下我去找另一个女孩，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我转过头，看向程煜，“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我不是他的首选，从来都不是。”‌‍⁡⁤

程煜伸出手，覆在我的手背上。他的手很暖，带着常年打篮球留下的薄茧。

“今今。”他说，“你是很多人的首选。你父母的首选，你朋友的首选，你学生的首选。”他顿了顿，“也是我的首选。”

这句话他说得很轻，但重重落在我心上。

我反手握住他的手，泪水终于落下来，滴进茶盏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这一次的眼泪，不再是委屈，不再是自怜，而是释然。就像淤积已久的河道终于疏通，水流虽然带来泥沙，但也带来了新生。

琵琶声停了，茶馆里响起掌声。我们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直到茶凉了。

“走吧。”程煜说，“带你去个地方。”

他付了茶钱，带我走出锦里，上车，一路往城外开去。我没有问去哪，只是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从繁华变得清静，从城市变成郊野。

最后，车子在一个湖边停下。

这是一个不大的湖泊，冬天水位不高，露出些鹅卵石滩。湖边有几棵光秃秃的树，枝条伸向灰白的天空。远处有山，笼罩在薄雾中，如水墨画。

“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常来这里。”程煜关掉引擎，“安静，没什么人。”

我们下车，沿着湖边慢慢走。冬天的风有些冷，但空气清新，带着泥土和水的气息。

“这三年，你过得好吗？”我终于问出了这个问题。

程煜沉默了一会儿：“还行。开了自己的设计工作室，不算大，但能养活自己。父母身体都还好，催婚催得紧，但我没理会。”

“为什么没找？”我问完就后悔了，这个问题太越界。

但程煜没有介意，笑了笑：“没遇到合适的。或者说，心里一直有个人，看别人就总觉得差了点意思。”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不过你别有压力。”他很快补充，“我说这些不是要你怎样。只是......你回来了，我很高兴。仅此而已。”

我们走到一块大石头旁，并肩坐下。湖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天空和山影。

“程煜。”我看着湖水，“如果，我是说如果，我需要一些时间来整理自己，你会......”‌‍⁡⁤

“我会等。”他打断我，语气平静而坚定，“我等了十年，不差这几天。你慢慢来，不急。”

我终于转头看他。他的侧脸在冬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清晰，下颌线硬朗，眼神却温柔。

“谢谢你。”我说。

“又说谢。”他笑了，“真要谢我，就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从今天起，对自己好一点。”他看着我的眼睛，“吃想吃的，做想做的，爱值得爱的人。如果暂时不知道什么是值得，那就先爱自己。”

我点点头，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远处，不知谁放起了风筝，彩色的纸鸢在灰色的天空里格外醒目，逆风而上，越飞越高。

手机又震动起来，还是林辰。这次我看了一眼，直接按了关机键。

世界瞬间安静了。

“冷吗？”程煜问。

“有点。”

他脱下自己的外套，披在我肩上。外套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淡淡的洗衣液清香。

我们就这么坐着，看湖，看山，看风筝，直到天色渐晚。

回城的路上，成都华灯初上。火锅店的霓虹灯一串串亮起，街道上车水马龙，人声鼎沸。这座城市的夜晚总是热闹的，充满烟火气。

“晚上想吃什么？”程煜问。

“火锅。”我毫不犹豫，“要牛油锅底，特辣。”

他笑了：“行，那就去小龙坎，你以前最爱那家。”

火锅店里热气腾腾，人声鼎沸。红油在锅里翻滚，辣椒和花椒的香气霸道地占据每一寸空气。程煜点了我爱吃的所有菜：毛肚，黄喉，鸭肠，脑花，还有我最爱的红糖糍粑。

等菜的时候，我开了手机。几十条消息涌进来，但我没看，直接点开通讯录，拉黑了林辰的所有联系方式。‌‍⁡⁤

微信，电话，微博，支付宝......所有能想到的渠道，一一拉黑。

做完这一切，我把手机屏幕朝下扣在桌上，长长舒了一口气。

“决定了？”程煜问。

“决定了。”我点头，“不回头了。”

锅底沸腾了，红艳艳的汤料咕嘟咕嘟冒着泡。程煜夹起一片毛肚，在锅里七上八下涮好，放进我碗里。

“来，庆祝新生。”

我夹起那片毛肚，蘸满香油蒜泥，送入口中。脆嫩的口感和麻辣的滋味在口中炸开，刺激，热烈，真实。

就像这座城市，就像眼前这个人，从不掩饰，从不敷衍，给予的都是最真实的温度。

这一顿火锅吃了很久。我们聊了很多，聊我北京的工作，聊他的设计工作室，聊未来的打算。我说我想在成都休息一段时间，他说他的工作室正好缺个文案。

“不是可怜我？”我挑眉。

“是工作需要。”他一本正经，“你的文笔我知道，高中时作文常被当范文念。”

我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又掉下来，但这次很快就止住了。

从火锅店出来时，已经晚上九点多了。程煜送我回酒店，在门口，他把一个纸袋递给我。

“什么？”

“打开看看。”

我打开纸袋，里面是一套崭新的睡衣，纯棉的，浅蓝色，上面印着小猫图案。还有一双毛绒拖鞋，一盒面膜，和几包成都特产小吃。

“我看你行李箱不大，应该没带多少东西。”程煜说，“先用着，明天带你去买。”

我看着这些细致入微的关怀，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程煜，我......”

“别说谢。”他笑着拍拍我的头，“快去休息吧，明天带你去吃钟水饺。”‌‍⁡⁤

我点点头，看着他上车，离开。

回到房间，我洗了个热水澡，换上那套睡衣。很柔软，很舒服，尺码刚好。敷上面膜，我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

手机静静地躺在床头柜上，没有震动，没有亮屏。世界安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我想起江南的小镇，此刻应该正下着冬雨吧。林辰是在客栈里等，还是已经去找他的学妹了？这些都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我在成都，在故乡，在一个永远不会让我独自等待的人身边。

面膜时间到了，我起身洗掉，看着镜子里的自己。眼睛还有些肿，但眼神清亮。我对自己笑了笑。

“新年快乐，叶今今。”我轻声说。

窗外，成都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远处传来隐约的音乐声，街灯串成一条条光带，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温暖，永远明亮。

我拉上窗帘，躺回床上，很快进入了梦乡。

这一次，梦里没有等待，没有失望，只有满城的火锅香气，和一杯永远温热的奶茶。

小说《不等江南等故城》 第3章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