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被精心喂养得臃肿不堪的时代,“胖”是唯一的通行证,是健康的代名词,是毋庸置疑的美。巨幅的全息广告牌矗立在城市的天际线上,里面滚动播放着圆润、饱满、洋溢着幸福笑容的面孔,他们大快朵颐着高热量的合成食物,身体像吹胀的气球,层层叠叠的脂肪在特制的、宽大闪亮的衣物下安然栖息。广告语简单粗暴,如同重锤敲打神经:“丰满即力量,脂肪即荣光!”与之形成刺眼对比的,是角落里偶尔闪现的、被刻意扭曲拉长的枯槁身影——那些顽固的“瘦子”们,被描绘成病态、扭曲、威胁社会健康的病毒,是“热量至上”圣坛上必须清除的祭品。林深行走在这座被脂肪和糖分腌渍的城市里,像一滴格格不入的清水。他穿着特制的、带有隐形支撑结构的宽大仿脂衣,笨拙地模仿着周围人步履蹒跚的姿态。他的脸藏在精心涂抹的仿真脂肪层下,显得虚浮而圆润。唯有那双眼睛,在层层伪装的缝隙里,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锐利与清醒。只有回到他那间位于旧城区管道夹层、仅容一人转身的隐秘蜗居时,他才会卸下所有伪装。汗水浸透背心,紧贴着他线条清晰、肌肉紧绷的脊背,每一次俯卧撑,每一次哑铃的推举,每一次平板支撑带来的肌肉颤抖,都是对窗外那个庞大而荒谬世界的无声反抗。汗水滴落在陈旧的地板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印记,像砸碎的铁屑。镜子里的倒影,是这个世界极力要抹杀的标准体型,是他用命守护的秘密。秘密暴露得猝不及防,像一颗精准制导的炸弹,源头竟是他血脉相连的亲弟弟——林海。那是一个沉闷得让人窒息的傍晚,空气里黏糊糊地飘荡着廉价合成油脂的气味。林海闯进夹层,脸上带着一种林深从未见过的狂热与急于证明的兴奋。他的目光像探针,扫过墙角卷起的瑜伽垫边缘,落在林深还未来得及完全平复的、因运动而急促起伏的胸膛轮廓上。“哥,”林海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眼睛却亮得吓人,“你……你在做什么?你身上……怎么还是这样?”他指着林深汗湿紧贴的T恤下隐约可见的肌肉线条,仿佛那不是他哥哥的身体,而是一具狰狞的骷髅。林深的心猛地沉了下去,沉入冰冷的深渊。“小海,你听我解释……”“解释?”林海猛地后退一步,脸上那份属于弟弟的亲昵被一种冰冷的、带着审判意味的陌生神情取代,像瞬间戴上了一副铁面具。“没什么好解释的!健康监测局说了,任何低于标准体脂率的行为都是对‘丰饶时代’的背叛!是犯罪!”他几乎是吼出来的,随即猛地转身,肥胖的身体撞得狭窄的楼梯通道咚咚作响,冲了出去,留下林深僵在原地,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如同丧钟般远去。窗外,城市巨大的霓虹灯牌适时亮起,滚动着新的标语:“举报瘦化,人人有责!共享健康未来!”“健康未来”对林深而言,就是那座矗立在城市边缘、如同巨大灰色肿瘤的“国家健康增塑中心”。沉重的合金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隔绝了最后一丝外界的光线,也吞噬了他最后一点名为“林深”的个人印记。刺鼻的消毒水混合着食物发酵的酸腐气味,瞬间包裹了他。他领到了一个冰冷的金属手环,上面刻着一串冰冷的数字:117。从此,他只是117号“塑体对象”。“塑体”的过程,是一场精心设计的、系统性的酷刑。巨大的公共进食区里,惨白的灯光下,一排排金属长桌旁挤满了和他一样被剥夺了身份的人。扩音器里播放着震耳欲聋的进行曲,掩盖咀嚼和呕吐的声音。穿着白色制服、体型庞大如移动堡垒的“塑体师”们,手持电击棒,面无表情地在餐桌间巡逻。“117号!加速进食!目标热量未达标!”冰冷的声音在头顶炸响。林深面前堆满了油腻腻的合成肉饼和粘稠的高能营养膏,胃袋早已痉挛着发出**。他强迫自己吞咽,粘腻的食物堵在喉咙口,引起一阵阵干呕。旁边一个编号89的年轻人,瘦得颧骨高耸,显然刚进来不久,抗拒地推开了餐盘。下一秒,电击棒带着蓝紫色的电弧狠狠戳在他的脖颈上。年轻人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惨叫,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鱼,瘫软在油腻的地板上,口吐白沫。周围的“塑体对象”们麻木地低着头,咀嚼的动作更快了,仿佛什么都没看见,只有金属勺刮过餐盘的刺耳噪音更加密集。“废物!连基本的热量摄入都完成不了,活着也是浪费资源!”塑体师粗暴地踢了89号一脚,对着通讯器喊道,“医疗组,处理掉!”两个同样穿着制服、但体型相对“正常”的护工推着担架车过来,像拖麻袋一样把还在抽搐的89号拖走了。冰冷的地板上,留下一条湿漉漉的、混合着油渍和呕吐物的痕迹。林深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用剧烈的刺痛来对抗胃里的翻江倒海和心底喷涌的寒意。那电击棒蓝紫色的闪光,像毒蛇的信子,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强制注射是更深的梦魇。冰冷的金属束缚椅将他牢牢固定。塑体师拿着粗大的针筒,里面是浑浊的、带着诡异荧光的液体——“高效代谢促进剂”。针头粗暴地扎进他手臂的静脉,冰凉的药液带着灼烧般的疼痛涌入血管。几乎在瞬间,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疯狂饥饿感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全身每一个细胞。胃部剧烈地抽搐、绞痛,仿佛变成了一口深不见底、亟待吞噬一切的熔炉。他的眼睛瞬间布满血丝,视野里只剩下食物,只剩下对热量的原始渴望,理智的堤坝在生理本能的洪流面前脆弱不堪。药效过去后,是更深重的虚脱和一种灵魂被掏空的恶心感。这种地狱般的循环中,唯一短暂的喘息,是每日一次在中心底层巨大垃圾处理区进行的“劳动改造”。空气中弥漫着食物腐烂和化学药剂的混合恶臭。在这里,林深遇到了“老陈”。那是个头发花白、身形却意外地保持着某种精干轮廓的老者,编号53。他负责操作一台老旧的、噪音巨大的食物残渣压缩机。一次林深体力不支,差点被传送带卷入机器,是老陈不动声色地用一个巧劲把他拽了回来。“小伙子,骨头还挺硬。”老陈的声音压得极低,浑浊的眼睛里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像藏在灰烬里的火星,“这鬼地方,吃人不见血。想活着出去,光靠硬骨头不够,得靠脑子。”林深的心脏猛地一跳。老陈粗糙的手指,借着递给他一个需要搬运的空桶的瞬间,飞快地在他掌心划了一个奇怪的符号——一个被简单线条勾勒出的、振翅欲飞的鸟。这个符号像一道微弱却清晰的电流,瞬间击穿了林深心中沉重的绝望壁垒。“鸟……”林深喉咙发干,几乎无声地回应。老陈几不可察地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那点火星骤然亮了一下。“活下去,117号。有些翅膀,还没折断。”他推着沉重的空桶,佝偻着背,缓缓走向轰鸣的压缩机深处,背影很快被弥漫的蒸汽和巨大的机器阴影吞没。那个简单的鸟形符号,却像一颗烧红的种子,烫进了林深的手心,更烙进了他的心脏深处。林深万万没有想到,再次见到弟弟林海,会是在增塑中心那间冰冷的“特殊观察室”里。厚重的单向玻璃墙外,林海穿着笔挺的深蓝色监管者制服,肩章上代表初级监管员的银色徽章在顶灯下反射着冷硬的光。他显然经过了严格的“塑形”,身体像吹气球一样迅速膨胀起来,脸颊圆润得几乎看不到下颌线,曾经属于少年的清秀轮廓被脂肪彻底淹没。他坐在宽大的合金办公桌后,肥胖的手指翻动着林深的“塑体档案”,眼神空洞,像两口结了冰的深井,找不到一丝过去的温度。林深穿着特制的束缚衣,被固定在冰冷的金属椅上,像一件等待处理的物品。“哥,”林海开口了,声音透过扩音器传进来,带着一种奇异的、被训练过的平板腔调,没有任何起伏,像电子合成音,“编号117号塑体对象。根据健康监测总局最新颁布的《国民体态健康促进条例》第四十二条,你的体脂率持续低于法定标准值百分之十五点八,属于高度危险等级。中心将对你启动最高级别的‘关怀重塑’方案。”关怀重塑。林深咀嚼着这四个字,胃里一阵翻搅。他看到林海那双冰冷眼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像错觉。“小海!”林深猛地抬头,声音嘶哑,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玻璃和弟弟脸上那层陌生的脂肪,“你看清楚!这是什么地方?他们在杀人!你看看外面那些人!看看89号是怎么死的!”他挣扎着,束缚带勒进皮肉。林海肥胖的身体在宽大的椅子里微微动了一下,脸上那层冰封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道微不可察的缝隙,嘴唇抿得更紧了。他避开了林深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在光滑的桌面上敲击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哒”声。这细微的动作没能逃过林深的眼睛。“哥,”林海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板,却似乎带上了一点难以察觉的涩意,“胖,才是健康。瘦,是……是罪。”他停顿了一下,仿佛在艰难地背诵教条,“这是为了你好,为了社会的健康未来。接受‘关怀’,你才能……回家。”最后两个字,他说得极轻,几乎被扩音器的杂音淹没。林深死死地盯着玻璃墙外那个既熟悉又无比陌生的弟弟。林海没有再看他,只是低头,肥胖的手指在桌面投射的光屏上快速***,似乎在调取资料,但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微微起伏的胸口,泄露了冰层之下汹涌的暗流。他看到了弟弟眼中一闪而过的痛苦和挣扎,看到了那身肥硕制服下被强行压制的灵魂碎片。这比纯粹的冷酷更让林深感到一种刺骨的悲凉。这悲凉像淬毒的冰锥,刺穿愤怒,带来更深的寒意与决心。在垃圾处理区震耳欲聋的压缩机轰鸣声和浓重腐臭的掩护下,林深终于得以触碰到了反抗组织“渡鸦”冰冷的骨架。老陈——陈明哲医生,是这个地下网络中沉默而关键的一环。他利用处理医疗垃圾的便利,悄悄收集未被完全销毁的违禁药品,同时将中心部分监控盲区的信息,通过极其隐秘的方式传递出去。“丰收节**,是唯一的机会。”陈医生的声音压得极低,嘴唇几乎不动,话语混杂在机器的咆哮里,只有紧挨着他的林深能勉强捕捉,“那天中心大部分守卫力量会被抽调去市区维持‘丰饶庆典’秩序,内部空虚。‘渡鸦’的主力会伪装成运送庆典物资的车队,在**开始后两小时,冲击西侧能源供应站和主控中枢。我们需要在内部制造混乱,接应他们,打开通往地下紧急通道的闸门。”林深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怎么制造混乱?守卫再少,我们手无寸铁……”“能量。”陈医生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中心厨房的大型合成食物反应釜,师’快速补充体能的‘高能营养棒’仓库……它们本身就储存着巨大的、不稳定的化学能量。我们需要一个精确的时机,一个足够震撼的引爆点,让整个中心瞬间‘沸腾’起来。”他枯瘦的手指,在沾满油污的操作台上,极其隐蔽地画了一个简易的爆炸符号和一个指向中心厨房区域的位置标记。“具体计划呢?谁去点火?”林深追问,手心全是汗。“有人会负责引爆厨房反应釜,制造最大的混乱和缺口。我们需要在混乱爆发时,尽可能多地破坏监控节点,释放被关押的人,向主通道冲击,吸引剩余守卫的注意力,为‘渡鸦’冲击主控中枢和打开地下通道争取时间。”陈医生语速极快,“记住,混乱就是我们的武器。时间窗口只有十五分钟。”林深用力点头,冰冷的决心压下了恐惧。就在这时,垃圾区沉重的隔离门发出启动的液压声。两人瞬间分开,各自埋头于手头油腻的“工作”。林深眼角余光瞥见门口出现的身影,血液几乎瞬间凝固——林海。他穿着那身深蓝色的监管服,带着两名持**的守卫,肥胖的身体几乎堵住了整个门口。他冰冷的目光扫过整个区域,最后停留在林深身上,又缓缓移开,落在陈医生操作的那台老旧压缩机上。“53号,”林海的声音通过制服上的微型扩音器传来,带着金属的质感,“这台机器的噪音异常超标,影响中心环境评估数据。立刻停机检修。”他的命令不容置疑。陈医生佝偻着背,唯唯诺诺地应着:“是,监管员。马上检修,马上。”林海没再说什么,目光再次扫过林深,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解读,像冰冷的湖面下涌动着不明的暗流。他肥胖的手指似乎不经意地按了一下制服口袋的位置,然后转身,带着守卫离开了。沉重的隔离门缓缓关闭。林深后背的衣服已被冷汗浸透。陈医生走到那台噪音巨大的压缩机旁,装模作样地检查。小说《脂肪之下》 脂肪之下精选章节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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