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将画刀上的药片残渣刮进调色盘角落，粉末混入干涸的群青与赭石之间，像一撮被碾碎的灰烬。他动作极轻，仿佛怕惊动什么，又仿佛怕留下痕迹。刀锋与瓷盘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在寂静的画室里被无限放大，像是某种隐秘的计时——倒数，或回溯。他站起身，手腕上的金属环随着动作滑向小臂，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游走，像一条缓慢爬行的蛇。那是生物监测环，陆沉称之为“守护”，而林深知道，它更像镣铐。每一次心跳、血压波动、瞳孔收缩，都会被实时传回主控系统。他曾在某个深夜试图用画刀撬开它，结果三分钟后，两名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便出现在门口，带着镇静剂和一句公式化的“情绪干预”。画室的感应门无声开启，走廊的灯光斜切进来，在地板上投出一道笔直的光痕，像是某种无声的引导。也像审判前的分界线。他沿着光走。脚步落在地毯上没有声音，整栋宅邸安静得如同沉入水底。他没再回望画布，那只曾被墨迹遮住眼睛的鸟已经不再重要。他之前想把它画成自由的象征，可现在看去，更像一只困在玻璃罩中的标本。重要的是，他必须维持表面的平静，否则下一次的“纠正”会来得更快。上次是因为他在画布角落写下一行小字：“我想见她。”第二天，语言训练课的教材里就多了一节“情绪词汇替代训练”。餐厅位于主厅西侧，长桌居中，两侧各摆一套餐具。水晶吊灯低垂，光线经过打磨过的金属底座折射，在桌面上形成细密的光斑，像无数只眼睛在眨动。林深在自己的位置坐下，视线落在叉子上。那是塑料的。通体乳白，边缘略带弧度，像是从连锁餐厅批量采购的廉价用品。他记得昨天晚餐时，那还是一套银质餐叉，重量适中，握感冷硬，叉齿锋利得足以在瓷盘上划出细微的刮痕。他曾用它切开一块牛排，刀叉交错时发出短促的金属摩擦声——那声音曾让他短暂地感到某种可控的秩序。那时他还以为，至少在这张桌上，还能保留一点真实的触感。现在，它被替换了。他抬起眼，看向坐在对面的陆沉。男人正低头翻阅平板，侧脸线条利落，眉峰微敛，仿佛在处理一份寻常的财务报表。他穿着深灰高领毛衣，袖口露出一截腕表。“为什么换餐具？”林深开口，声音比预想的更稳。陆沉抬眼，目光落在他脸上，没有立刻回答。他将平板放在桌边，动作从容，像是在等待一个早已预料的问题。他的眼神里没有责备，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近乎冷静的审视，仿佛林深是一件正在调试的仪器，某个参数偏移了，需要校准。“你昨晚碾碎了药片。”他说，语气平淡，像在陈述天气变化，“监控显示你在画室停留了四十七分钟，期间有三次靠近画刀的动作，最后一次握柄时间长达十一秒。”林深的指尖微微蜷起，压在桌沿。那十一秒，他确实在犹豫。“所以你就换了叉子？”“不只是叉子。”陆沉微微侧身，示意家政人员端上主菜——一份蒸鱼，去骨，切成小块，无需切割。配菜是软烂的胡萝卜泥和蒸南瓜，全部无需刀具。“厨房里所有金属刀具，包括水果刀、削皮器、剪刀，都已经收回。你的画刀也已被更换为树脂材质，无法刮破画布或皮肤。”林深盯着那盘鱼。鱼肉洁白，纹理清晰，却像被剥离了所有可能性。每一口都被预设好路径，连咀嚼的力度都不需自己掌控。他忽然明白，这不是防范，是宣告。一种生活被系统性地拆解，再以另一种逻辑重建。情感、欲望、痛苦，都被重新编码，封装进“安全”的外壳里。他不再是创作者，而是一件需要持续维护的收藏品。“你觉得我会自残？”他问。“我不做假设。”陆沉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我只做预防。你的情绪波动值连续三天超出安全区间，心理评估报告显示你有逃避倾向。再加上昨晚的行为，更换餐具是标准流程。”“标准流程？”林深冷笑，“你是把我当病人关在这里，还是当展品陈列？”“你两者都是。”陆沉放下水杯，杯底与桌面接触时发出轻微的“嗒”声，“你有价值，所以必须被保护。你的痛苦会影响创作状态，而我不允许我的收藏品出现瑕疵。”林深的手指缓缓松开桌沿，掌心留下一道浅白的压痕。他没有再说话，而是伸手拿起那把塑料叉子。材质轻飘，毫无分量，叉齿在灯光下泛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洁净光泽。他叉起一块鱼肉，送入口中。口感绵软，调味清淡，几乎尝不出盐的存在。他想起小时候母亲做的红烧鱼，焦香的外皮，浓油赤酱，辣得他眼泪直流。那时他说：“妈，太咸了。”母亲笑着拍他脑袋：“咸才下饭，傻孩子。”可在这里，连味道都被驯化了。“饮食也会调整。”陆沉继续说，“高钠、高**性食物将被限制。**、酒精、巧克力全部停供。你的作息、运动量、社交频率，都会纳入监控系统。接下来两周，你会接受一轮行为矫正评估，根据结果决定是否引入夜间镇静剂。”林深咀嚼的动作没有停，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他想起了心理评估室里那份盖着陆氏医疗公章的报告，想起语言训练时被篡改的台词——自由，被替换为顺从。现在，连一把叉子都不再属于他。他放下叉子，塑料柄与瓷盘碰撞，发出一声闷响。“你到底想把我变成什么？”“你本来的样子。”陆沉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近乎冷漠，“只是去掉那些不稳定的部分。冲动、反抗、自我毁灭的倾向——这些不是艺术，是干扰。”“那我画里的东西呢？”林深声音低了下来，指尖无意识地蹭着唇角，仿佛还能尝到颜料的苦涩，“那只鸟，那层音符锁链，那些钴蓝的光点——你也打算把它们从我脑子里挖出来？”“不。”陆沉摇头，“我会让你继续画。但你要学会，用更安全的方式表达。”“安全？”林深笑了，嘴角扯出一个近乎讥讽的弧度，“你连叉子都要换成塑料的，还谈什么表达？艺术不是安全的，陆沉。它该是血，是火，是失控的瞬间。”“正因如此，我才要控制它。”陆沉的声音依旧平稳，“真正的艺术，不该被情绪摧毁。我要你活着，清醒地，完整地，把你想说的画完。不是作为疯子，而是作为大师。”林深怔住。那一刻，他竟分不清这算不算一种温柔。一种扭曲的、窒息的、以爱为名的温柔。“表达可以有很多种。”陆沉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袖口，“明天开始，除了音乐鉴赏课，还会增加一节行为规范训练。内容包括情绪管理、压力应对、自我监控。你的所有创作过程也将全程录像，用于后续分析。”他走到林深身边，俯身，手指轻轻拂过桌面上那把塑料叉子，动作像是在检查一件展品的陈列状态。指尖停留片刻，仿佛在确认它的洁净度。“这不是惩罚。”他说，“是保护。”林深没有抬头。他盯着那把叉子，忽然伸手，用指尖将它推离自己。塑料叉子滑过桌面，在抵达边缘前停下，被边界拦住。桌沿装有感应器，一旦物品接近边缘，便会自动启动程序。他早该想到。陆沉没阻止，也没说话。他只是看了林深一眼，转身离开，脚步沉稳，消失在走廊尽头。皮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渐行渐远，规律得像心跳监测仪的滴答声。餐厅里只剩下林深一人。吊灯的光斑还在桌面上跳动，像是某种持续不断的监测信号。他缓缓抬起手，看向自己的指腹——那里还残留着一点未洗净的群青，是从画刀上蹭到的。他用拇指蹭了蹭，颜色在皮肤上晕开，像一道洗不掉的淤痕。他忽然想，如果把这抹蓝涂在墙上，会不会被判定为“异常涂鸦”？如果他在画布背面写满字，会不会被分析出“潜在反抗意图”？他站起身，走向厨房。门禁系统识别腕环后开启。厨房宽敞明亮，操作台一尘不染，抽屉全部上锁，柜门贴着电子封条。他拉开最下方的抽屉，空的。再试另一个，同样。冰箱旁的刀具架光秃秃的，只剩下一个塑料刀座，上面印着“儿童安全款”字样。他蹲下身，手指抚过地面缝隙——那里曾卡进一片碎瓷，是他某次“情绪波动”后打翻瓷碗留下的。如今，连碎片都被清除了。他转身走向储物间。门开着，里面整齐摆放着几把清洁用的塑料刮刀，边缘圆钝，连瓷砖缝隙都刮不开。墙上挂钩空着，原本挂剪刀的位置只剩下一个螺丝钉。片刻后，他转身回到餐厅，拿起那把塑料叉子，指腹摩挲着叉齿边缘。材质光滑，没有任何锐角，连模拟切割的动作都显得荒谬。他忽然想起大学时一节雕塑课，教授说：“工具决定形态。你用什么刀，就会做出什么样的线条。”那么现在呢？用塑料叉子的人，还能表达什么？他将叉子举到眼前，透过叉齿望向吊灯。光被切割成五道细条，均匀地投在视网膜上，像一道无法逾越的栅栏。他没有放下手。叉齿的影子横在瞳孔中央，将视线一分为五。每一道，都通向不同的可能。可他一条都不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