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天漏了。陈青把快要烧到过滤嘴的烟蒂扔出车窗外,那点红光瞬间就被泥水吞没,嗤地一声,无影无踪。副驾驶上的徒弟小王已经睡着了,轻微的鼾声和车窗外哗啦啦的雨声混在一起,成了这无尽夜班里唯一的伴奏。车里的空气浑浊不堪,带着一股廉价烟草和潮湿警服混合的霉味。仪表盘上,时钟的指针不紧不慢地指向凌晨两点四十七分。对讲机里突然传出的电流嘶吼,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瞬间锯断了夜晚的沉闷。“指挥中心呼叫七里桥***,收到请回答。”小王一个激灵醒了过来,懵懂地擦着口水。陈青浑浊的眼珠动了一下,慢吞吞地拿起对讲:“七里桥所收到,讲。”“北岸棚户区,永济巷十七号附近,群众报警发现一具男性尸体。请立即出现场。”“收到。”陈青扔下对讲机,发动汽车。警车破旧的引擎发出一阵呜咽,猛地蹿入雨幕之中,车顶红蓝闪烁的灯光,撕开雨夜的一角,映照出北岸逼仄、破败的街巷,像一道流动的伤口。小王手忙脚乱地系好安全带,脸上还带着初出茅庐的兴奋和紧张:“师父,命案?”“屁的命案。”陈青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像是被这雨泡发了多年,带着一股腐朽的疲惫,“北岸那地方,下雨天滑一跤摔死个把老孤寡,不稀奇。”他太熟悉这里了。每一个拐角,每一块松动的地砖,每一个在夜里还亮着昏黄灯光的小卖部。他在这里穿了十几年警服,从一个小片警熬成了老***,见过的意外比很多人吃的饭都多。警车最终停在一条窄得几乎无法通车的巷口。雨水已经汇成了浑浊的小溪,裹挟着垃圾、落叶和不知名的污秽,哗哗地流向低洼处。现场已经拉起了简陋的警戒线,几个提前赶到的***披着雨衣,像几根黑色的柱子杵在那里。线外围着几个不怕冷的街坊,伸着脖子张望,脸上混杂着恐惧和一种病态的兴奋。陈青和小王套上雨衣,深一脚浅一脚地踩进泥水里。尸体就在一栋老旧的筒子楼门洞旁,蜷缩着,脸朝下趴在水洼里。是个干瘦的老头,穿着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旁边扔着一个摔变形的旧饭盒,几个馒头滚在泥里。一个***迎上来,压低声音:“陈哥,来了。是叶伯,住这栋楼301的。送夜宵回来,估计是脚滑了,头磕在那块台阶角上了。”他指了指门洞边缘一块明显尖锐的破损处。现场痕迹看起来天衣无缝。雨太大了,什么痕迹都快冲没了。小王拿出相机,例行公事地拍照。闪光灯在雨夜里一次次惨白地亮起,照亮老人枯槁的手和花白的头发,像一幕无声的哑剧。陈青蹲下身,戴上手套,浑浊的眼睛像老旧的相机镜头,习惯性地开始对焦。雨水顺着他雨帽的檐滴落,在他颈窝里积成一小洼冰凉。死者是叶伯。他认识。头侧后方磕在台阶锐利的破损处,创口被雨水泡得发白,边缘泛着不自然的肉色。现场很“干净”,太干净了。除了那个摔变形的铝制饭盒和几个滚在泥里的馒头,几乎没有挣扎或拖拽的痕迹。一切都指向失足滑倒。他叹了口气,一种熟悉的、带着霉味的无力感涌上来。在北岸,这样的结局对一个孤寡老人来说,平常得甚至算不上一个句号。他站起身,挥了挥手,刚想让小王通知法医和殡仪馆来走流程收尾,视线却像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回扫。不对。多年刑警生涯磨砺出的某种本能,在几乎锈死之前,发出了极其微弱的警报。不是尸体本身,是尸体周围的环境。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帚,再次细细梳理尸体旁那一小片被踩得一塌糊涂的泥地、以及旁边一丛被压塌的杂草。大部分痕迹都被暴雨破坏得差不多了。但就在那丛伏倒的杂草根部,靠近墙角排水沟的地方——有一小片泥浆的色泽和状态,与周围有极其细微的差别。那里的泥水似乎被什么东西短暂地阻隔、沉淀过,形成了一小块相对“平整”的凹陷,不像其他地方被雨水肆意冲刷成凌乱的涟漪。而且,在那片凹陷的中心,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反光点。不是水珠那种涣散的光,而是一个极其凝聚的、针尖似的亮星,偶尔在红蓝警灯的扫过下,锐利地一闪而过。像是一颗被泥浆半掩的钻石。陈青的心跳漏了一拍。不是兴奋,是一种更深沉的、看到麻烦逼近的警惕。他不动声色地挪了半步,用身体挡住徒弟和***可能的视线,嘴里含糊地吩咐:“小王,那边草丛,细节再补两张。仔细点。”然后,他极其自然地再次蹲下,假装系鞋带,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指却精准地、小心翼翼地探入那片异常的泥浆凹陷中。指尖触碰到一个硬物。他轻轻抠挖,拨开冰冷的泥水。一枚袖扣从泥浆里被剥离出来。它一出土,即便裹满泥污,也瞬间与周遭环境割裂开来。沉甸甸的质感,冰凉的金属质感,还有那即使被污损也能看出极致工艺的复杂徽记——那绝不是北岸该有的东西。叶伯身上所有的行头加起来,也买不起这玩意的一个边角。精致,冰冷,且充满权力感。一种极度的不协调感,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扎进陈青近乎麻木的神经。他几乎是凭借几十年练就的、刻进骨头里的下意识动作,手掌一翻一扣,那枚袖扣便无声无息地没入他宽大的警用手套掌心,被牢牢攥住。冰凉的金属紧贴着他温热的皮肤,像一块寒冰。动作快得如同错觉,自然得像是他只是蹲下揉了揉发酸的膝盖。就在此时,***所长张大的车也到了。张大顶着个啤酒肚,披着雨衣小跑过来,看了一眼现场,眉头就皱成了疙瘩。“老陈,什么情况?”他的声音被雨声压得有些模糊。“初步看是意外滑倒,头部撞击致命。”陈青汇报,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闷,“死者是叶建国,独居。”“哦,老叶啊……唉。”张大叹了口气,随即语气变得急促,“赶紧处理干净。鉴定中心那边打个电话,走个过场就行。殡仪馆的车叫来,直接拉走。”他的态度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急躁。张大把陈青拉到一边,雨水顺着他的帽檐流成一条线。他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道:“老陈,案子按程序走,**但要快,要稳。北岸拆迁是市里‘腾笼换鸟’的头号工程,是齐市长亲自盯的省重点!省级挂号的!** 这节骨眼上,绝对不能出任何负面新闻,更不能出任何***的由头,明白吗?”“意外,必须是意外。今天之内,把所有手续办利索。”张大的手重重拍在陈青的雨衣上,发出沉闷的啪的一声。那不是鼓励,是警告,是命令。雨更大了,砸在雨衣上噼啪作响。陈青站在原地,看着所长的车尾灯消失在雨幕中。他缓缓摊开手心,那枚精致的袖扣静静地躺着,徽记在警灯的闪烁下,泛着诡异而冰冷的光。它轻飘飘的,但陈青感觉它重得像一座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意外?他抬起头,看向那片被雨水笼罩的、沉默而压抑的北岸棚户区,又望向远处雨幕背后,南岸新区那些如同巨人般巍峨、闪烁着冰冷光芒的摩天大楼。永济桥像一道巨大的阴影,横亘在两者之间。他知道,这件事,绝不可能就这么轻易结束。这枚袖扣,是一个他不该捡起的秘密。而他,这个被所有人认为早已磨平了棱角的老警察,内心深处某种沉寂多年的东西,似乎被这冰冷的雨夜和这枚更冰冷的袖扣,悄然激活了。 小说《黯流之河》 试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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