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夜的堂会胭脂膏子冰凉地糊在颧骨上，指尖抖得像秋风里的残叶。镜台上的锡灯映着我苍白的脸，眼角新点的胭脂被水汽洇开，红得像刚凝的血痂。窗外的雨砸在青石板上，噼啪声混着远处隐约的枪响，倒比戏班里的锣鼓更催人魂。“小秋，手稳着些。”班主王秃子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有的谄媚，“萧帅是什么人物？能听你唱堂会，是咱们‘鸣春班’祖坟冒青烟了。”他手里把玩着刚从卫兵那讨来的银烟盒，指甲缝里还嵌着泥灰，偏要做出体面人的模样。我没搭话，只盯着镜中人。月白色的水袖垂在腕间，像两道未干的泪痕。这张脸唱了五年虞姬，台上台下，真真假假，原以为早就练出了铁石心肠。可当卫兵踹开后台门，吼着“萧帅要听《霸王别姬》”时，我胸腔里那颗心还是猛地缩成了冰坨。霸王别姬。多应景的戏码。雨势越发大了，帅府的朱漆大门前停着十几辆军用卡车，车灯刺破雨幕，照得青砖地泛着冷光。我们二十几个伶人挤在潮湿的偏院，戏服被雨水打湿了边角，沉甸甸地坠在身上。拉胡琴的老李哆哆嗦嗦地调弦，马尾弓在弦上打滑，拉出的调子像哭丧。“听说了吗？前儿个城南张记粮行，就因为少给萧帅的兵送了两车米，半夜就被烧了。”演马童的小石头凑过来，声音压得极低，“班主说……说萧帅就好咱们这口，可我瞅着那些卫兵的眼神，跟瞅着笼里的鸟似的。”我扯了扯嘴角，没笑出声。鸟？怕不是待宰的羔羊。堂会设在正厅，红木梁上悬着盏巨大的汽油灯，把每个角落都照得亮如白昼。萧玦就坐在上首的太师椅里，军靴随意地搭在八仙桌上，玄色披风上的金线在灯光下泛着冷光。他没看戏，正低头把玩着一支勃朗宁手枪，手指漫不经心地摩挲着扳机。我站在台侧候场时，正好对上他抬眼的瞬间。那目光像淬了冰的刀子，刮过我的脸，我的颈，最后落在我紧攥着剑鞘的手上。我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却被身后的卫兵用枪托顶了后腰。“磨蹭什么？”粗哑的嗓音贴着耳朵响起，“萧帅等着呢。”锣鼓声骤然响起，惊得我一个激灵。踩着熟悉的锣鼓点走上台，水袖一扬，刚要开口唱“自从我随大王***西战”，却听见上首传来“咔哒”一声轻响——萧玦合上了枪膛。满厅的喧嚣瞬间凝固，连琴弦都忘了颤动。我僵在台上，眼睁睁看着他把枪扔给旁边的副官，慢悠悠地端起茶杯，眼皮都没抬：“唱。”那一个字，比腊月的寒冰还冷。我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的腥甜，开嗓唱道：“这垓下重围，兵少粮尽，困煞英雄……”唱到“英雄”二字时，尾音不受控制地发颤。眼角的余光瞥见萧玦正用两根手指夹着茶杯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杯沿，那节奏竟和我心跳的频率分毫不差。窗外的雨还在下，敲打着雕花窗棂，像无数只手在拍打着牢笼。我望着台下那些或麻木或贪婪的脸，忽然觉得这身虞姬的戏服，重得像裹了铅。镜里人眼角的胭脂像淌血。原来不是错觉。他的目光像枪胡琴声起时，我看见他的手指停在了半空。那是双骨节分明的手，虎口处有道浅疤，此刻正悬在茶盏上方，像随时要扣动扳机。我提着绣满鸳鸯的裙摆转身，水袖在空中划出半道残缺的弧——本该圆润的动作，被那道目光钉在了原地。台下宾客们的呼吸声突然变得很响。穿长衫的文官们缩着脖子，军爷们则敞开怀，露出腰间的枪套。所有人的视线都绕着上首那尊黑色身影打转，唯有萧玦本人，连眼皮都没抬。他在端详自己的指甲，仿佛那上面沾着比《霸王别姬》更有趣的玩意儿。“劝君王饮酒听虞歌——”我的嗓音卡在喉咙里，像被砂纸磨过。第三拍的拖腔突然劈了叉，像段被生生扯断的丝线。副官在此时轻咳一声，满厅的寂静便又厚了三分。我看见萧玦的手指终于落下去，不轻不重地叩在紫檀木桌面上。笃。笃笃。这声音比鼓点更催命。我数着他敲击的节奏调整呼吸，却发现那频率竟与我擂鼓般的心跳渐渐重合。当唱到“汉兵已略地”时，他的指尖突然加速，像密集的枪声在追猎我的尾音。冷汗顺着鬓角滑进戏服领口，冰凉地贴在背上，激得我打了个寒颤。“小秋哥的脸都白了。”后台传来小石头细若蚊蚋的惊呼，随即是班主捂住他嘴的闷响。我强迫自己看向铜镜做的舞台背景，镜中映出萧玦的侧影——他终于抬起头，目光穿过重重人影，精准地扎进我眼底。那不是看客的眼神。是猎户发现珍奇猎物时，那种带着评估与玩味的打量。他的瞳孔很黑，像深不见底的枪口，而我就是那只误入射程的白鸟。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水袖扫过道具剑鞘，发出“哐当”一声轻响。“哦？”他突然笑了。那笑意只在嘴角停留了一瞬，像冰面上裂开的细纹。副官立刻凑过去，他却摆摆手，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前几排的人听见：“这虞姬，眼神倒像要杀人。”哄笑声浪刚掀起就被副官的眼刀压了下去。我攥紧藏在袖中的匕首——那是母亲留下的银簪，被我磨尖了藏在发髻里。镜中的自己鬓发散乱，眼角的胭脂被汗水冲得蜿蜒而下，活像张哭花了的鬼脸。可萧玦还在看，他甚至身体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手指交叉成塔状。那是审讯犯人的姿态。“贱妾何聊生——”最后一个音落下时，我故意让剑锋擦着脖颈掠过。预想中的惊呼没有出现，反倒是萧玦鼓起了掌。孤零零的两声脆响，像鞭子抽在寂静的空气里。他站起身，玄色披风扫过太师椅的扶手，带起一阵冷风。“这出戏，本帅瞧着不错。”他缓步走下台，军靴踩在青石板上的声音由远及近。我看见自己的影子在他靴底扭曲变形，像只即将被踩死的蝼蚁。他停在我面前，突然伸手捏住我的下巴，指腹的茧子擦过我刚描好的唇线。“只是这眼神，”他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垂上，“太烈。得好好磨磨。”我猛地偏头躲开，银簪从发髻里滑落，“当啷”一声掉在地上。副官的手立刻按在了枪套上，寒光在众人眼前一闪而过。萧玦却像没看见，弯腰拾起那支簪子，用指尖摩挲着上面雕刻的缠枝莲纹。“象牙的？”他挑眉笑了，这次的笑意终于抵达眼底，却比刚才更冷，“伶人的骨头，倒比象牙还硬。”小说《无生戏》 无生戏 试读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