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雪霁，天色却依旧阴沉。

天地间一片苍茫，城墙覆雪，北风怒号，残损的战旗在城墙上招展。

宿州城外，重甲利剑的漠北大军整齐列阵，黑压压一片。

阵前，高骑马上的阿史那聿身披铠甲，手握利剑，威风凛凛，神情冷肃。

这一天，他好似等了很久，但是真等到这一天，心里说不清是何滋味。

“特勤，巳时已到。”

穆连泽策马上前低声道。

阿史那聿微眯了眼睛，凝着城门的方向。

军队中，几个性急的漠北将领已经按耐不住，不禁高声叫唤：

“时辰已到，还不出城受降，是要戏耍我漠北大军？”

“兄弟们，随我杀进城中，生擒公主，扬我军威。”

一呼而百应。

“杀进城中，生擒公主！”“杀进城中，生擒公主！”

漠北大军士兵群情激奋，铁骨朵噔噔噔捣地。

一时间地动山摇，山河变色，气势震人。

阿史那聿淡蓝的眸色愈发幽深，冷冽，如同那愈发晦暗的天色。

阴郁的灰白已被沉重的灰黑取代，漫天是黑沉沉的浊云。

寒风发出尖利的嚎叫，铺天盖地死亡的气息。

吱——

高大厚重城门被缓缓推开，发出沉重的声音，像一只濒死的兽在呜咽。

军队沉寂下来，视线不由自主均投向了城门处。

群臣迎拜于门。

一个纤弱的身影自城门缓缓迈出。

素衣素发，双手托举一卷降表，目视前方，神情平静，一步一步碾过残雪，向着黑压压的军队走来。

漠北将士不免有些惊诧，这便是率城顽抗的那个大晋公主？

在他们的想象中，那女人至少是一个高大矫健，英姿飒爽，横刀立马的女将军。

眼前的女子却截然不同，纤弱，单薄，孱弱，仿佛瞬间能被这凌厉的寒风吹倒。

等看清那张脸，又不由得呼吸一滞。

那张没有表情的脸，肌肤胜雪，眉如远黛，唇色若丹，娇艳无比，尽显倾城之姿。

众人不禁窃窃私语。

漠北大军中的一位士兵看清那张脸，不禁一愣。

啊，是她。

“大晋乐安公主陆颂宁素服待罪，率宿州诸将，迎漠北将士进城。”

她缓缓跪于军前，背挺得笔直，手中高举降表，鸦羽垂下，衬得脸色愈发苍白，神情更加悲戚。

“今狼师威震四海，令人敬畏，吾岂敢不革面，顺以从命？已令群帅投戈释甲，官府努藏一无所毁，城中金银财帛尽数奉上，以俟特勤之惠，全元元之命。吾大晋陆颂宁，生死存亡，任凭裁决。”

那熟悉的声音，传至阿史那聿耳中，觉得格外的陌生。

淡蓝双眸，古井无波，扫视了跪于军前的诸将，最后视线落在那纤弱的身影上。

“抬起头来！”

沉冷的声音像是沾染了雪水，冷得彻骨。

颂宁缓缓抬头，视线对上那张深邃的脸。

再看到这张脸，恍如隔世。

那一瞬，眼中忽然发涩，似有什么东西要夺眶而出。纤长的葱指重重捏紧了手中的降表，方才止住自己的失常。

他垂眸审视自己，眉目冷峻，利刃般的薄唇微微上挑。

忽地策马上前，用刀鞘挑起她的下巴，迫着她仰头与自己对视。

“你叫陆颂宁？”

“是，我乃大晋乐安公主陆颂宁！”

颂宁仰着头与那双淡蓝色眼睛对视。

那真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光彩琉璃，璀璨夺目。

只是蓝色由浅变深，由深到暗，像是有暗涌，有旋涡，搅动、翻滚，最终变成吞噬人的巨浪。

“哈哈哈，你说你叫做陆颂宁！”

不知怎的，他眸光陡然锐利起来，表情狰狞，声音冷酷而凄厉，整个人似被狂怒席卷，叫人不寒而栗。

颂宁看着他的样子，不由闭上了眼睛，咬了咬唇瓣，方才艰难出声。

“我陆颂宁是杀是剐，悉听尊便，惟愿特勤谨遵诺言，不动城中百姓分毫。”

“笑话，一个满嘴谎言的人，凭什么要我遵守诺言？”

他眸子迸射愤怒、恨意，如有火石雷电，似乎要将面前的人焚毁。

“你凭什么？”

他一字一句，厉声质问。

颂宁攥紧手中的东西，努力抑制自己的情绪，重新对上他狂怒的眼睛。

“宿州城中我已经命人埋下火硝，如果特勤不遵诺言，届时玉石俱焚，我等死不足惜，但漠北得到的不过一座死城而已。”

“你这是威胁我！”

“孰轻孰重，特勤可以衡量。”

他没有再说话，像一头冷酷的狼，冷冷盯着她，威压骇人，暗自权衡利弊。

两人之间，缄默，对峙，周遭的气息都格外低沉。

最终，阿史那聿唇角微微一挑，收回了刀，慢悠悠策马回到了队前。

穆连泽好似得到了授意。

上前接过颂宁手中的降书，举过头顶，高声喊道：“今日我狼师接受宿州献降，大军开拔进城。”

“狼师威武！”

黑压压士兵激愤起来，高举手中的铁骨朵，齐声高喊。

呼号声铺天盖地，气势慑人。

这呼号让颂宁有些眩晕，纤指扎进掌心方才稳住了些许精神。

“公主，带路吧！”

那一声满是嘲弄和冰冷的声音，让她浑身一抖，竟是彻骨的寒意。

颂宁被捆了起来，士兵在后边驱着她走。

说是带路，实为游街。

颂宁神情木然，眼尾发红，泪珠几乎要滚落，只能昂首不让其坠下。

她一辈子养尊处优，从未想过有这样羞辱的一天。

幸而城中一片死寂。城民关门闭户，缩瑟于屋中，除了漠北人，无人欣赏她的狼狈和屈辱。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微微侧头回望，只见他高骑马上，姿态威严，神情冰冷。

呵！他早已经不是草原上那个异族少年，笑容暖如冬阳。

此间，阴沉沉的天洒下雪片来，像是她心间的悲伤，铺天盖地，层峦叠嶂。

一片雪花落在微红的眼角，方才平息了眼角的泪意。

阿史那聿，终是我先对不起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