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陈尘坐在椅子上。椅子是人造革的，夏天坐久了，**后面全是汗。他拿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茶是早上泡的，现在已经凉了，有点苦。电脑屏幕上，一封邮件亮着。是人事部发来的，关于明天面试的候选人资料。他点开附件。一个名字跳了出来。林若雪。陈尘的手指停在鼠标上，没动。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空调出风口在呼呼地响。他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十年了。这个名字，就像一根扎在肉里的刺，平时不觉得，一碰，就疼。他关掉邮件，靠在椅背上。天花板是白色的，有几块水渍，看起来像地图。一块像山东，一块像河南。他想起十年前，也是这样的夏天，他拿到了高考成绩。全省第一。他高兴得一晚上没睡着，脑子里全是未来的样子。第二天，录取通知书没来。等来的是一张通知单，说他的名额被人顶了。顶替他的人，就是林若雪。他爹妈去闹，去问，回来的时候，两个人都老了十岁。他爹坐在门槛上，抽了一宿的烟，一句话没说。第二天，他就出门打工了。从工地上的小工，到现在的公司老板，整整十年。他没再回过家，也没再想过读书的事。他以为这事儿过去了。原来没过去。就像那口老井，你以为它干了，可往里一看，黑洞洞的，深不见底。陈尘拿起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点上。烟雾缭绕，他的脸也变得模糊起来。他看着窗外的城市，高楼林立，车来车往。这个世界很大，可他的世界，好像就停在了十年前的那个夏天。2第二天，陈尘到了公司。他没去自己的办公室，直接去了会议室。人事经理已经在了，看见他，有点意外。“陈总，您今天亲自来？”陈尘嗯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把资料给我。”人事经理把一份简历推过去。陈尘翻开。林若雪，女，二十八岁。毕业于京华大学，本硕连读。工作经历，光鲜亮丽，全是大公司。照片上，她穿着职业装，头发盘在脑后，脸上挂着标准的微笑。看起来，和十年前一点都不像了。十年前，她扎着马尾，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坐在他前面。她回头问他数学题的时候，阳光会从窗户照进来，把她的头发染成金色。“陈尘，这道题我不会。”“笨死了，讲了三遍了。”他会嘴上这么说，然后把解题步骤写得清清楚楚，推到她桌上。她会冲他笑，眼睛弯弯的，像月牙。“陈尘，你真好。”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女人走了进来。黑色的高跟鞋，踩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套裙，妆容精致，气场很强。“陈总好，我是林若雪。”她伸出手，脸上是和照片上一模一样的微笑。陈尘抬起头，看着她。他还是第一次这么近地看她。十年了，她变了，又好像没变。眼睛还是那双眼睛，只是里面没有了当年的光。他没有伸手，只是看着她。“坐。”他的声音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林若雪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然后自然地收了回去。她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背挺得很直。“谢谢陈总。”人事经理在旁边小声地介绍着面试流程，陈尘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只是看着林若雪。看着她端起水杯，看着她整理简历，看着她脸上完美的微笑。他突然觉得很没意思。像个戏子。演给谁看呢？3面试开始。人事经理问了几个常规问题，林若雪都对答如流。她的声音很好听，不急不缓，很有条理。就像在背书。陈尘一直没说话，只是偶尔转动一下手里的笔。笔是金属的，很沉。他一下一下地敲着桌面。哒。哒。哒。声音不大，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格外响。林若雪的目光偶尔会飘过来，但很快又移开。她好像有点紧张。“林**，”陈尘突然开口了。人事经理立刻闭上了嘴。“我看你的简历，你大学读的是历史系。”林若雪点头：“是的，陈总。”“为什么后来转行做了金融？”这是一个很常见的问题，林若雪显然也准备过。“因为我觉得金融行业更有挑战性，能实现更大的个人价值。”回答得滴水不漏。陈尘笑了。不是真笑，只是嘴角动了一下。“个人价值？”他往前凑了凑，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十年前，京华大学历史系只招一个人。那个人，本来应该是我。”会议室里的空气，一下子凝固了。人事经理的脸都白了，他看看陈尘，又看看林若雪，不知道该说什么。林若雪的脸上，那完美的微笑终于维持不住了。她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她的手放在膝盖上，手指绞在一起。“陈总，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她的声音有点干。“不知道？”陈尘靠回椅子上，拿起笔，在简历上画了一个圈。“全省第一，成绩被顶，最后只能去一个三流大学。这件事，你真的不知道吗？”他的声音还是很平静，但每个字都像一把小刀。“林若雪，你告诉我，什么是个人价值？”“是把别人的路踩在脚下，去走自己的路吗？”林若雪的脸，一下子变得惨白。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不说话。整个会议室，死一样的寂静。空调的冷风吹在身上，让人起鸡皮疙瘩。4过了很久。林若雪才抬起头。她的眼睛有点红，但里面没有眼泪。“是。”她只说了一个字。一个字，就够了。陈尘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撞了一下。他等了十年，就为了等这一个字。可真听到了，又觉得那么没意思。没有想象中的狂喜，没有报复的**。只有一种空洞的疲惫。“为什么？”他问。“为什么是我？”林若雪看着他，眼神很复杂。有愧疚，有不甘，还有别的东西。“因为你不需要。”“什么？”“因为就算没有京华大学，你也能活得很好。可我，我需要。”她的声音很低，但很清楚。“我家的情况，你不知道。我爸妈都是下岗工人，我弟弟有病。我需要那份通知书，我需要那个文凭，我需要京华大学给我的工作机会。”“我没有别的路。”陈尘听着，突然笑了。笑得有点大声。“所以，就成了我的路？”“对。”林若雪也看着他，不躲了。“对。我选了我自己。我没办法。”“没办法？”陈尘把笔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你偷走了我的人生，然后告诉我，你没办法？”他站了起来，走到窗边。外面是繁华的街景，人来人往。“你知道我后来是怎么过的吗？”“我去工地上搬砖，一天五十块钱。夏天的时候，钢筋烫得能烤熟肉。”“我去饭店后厨洗碗，一天十二个小时，手泡在水里，全是口子。”“我去送外卖，下大雨的时候，连人带车摔在沟里，爬起来，还要把餐送到。”“这些，你都不知道。”“你坐在京华大学的教室里，听教授讲课，参加舞会，谈恋爱。”“你告诉我，你没办法？”他的声音不大，但带着一股压不住的火。人事经理悄悄地站起来，想溜出去。“别动。”陈尘没回头。人事经理僵在原地，不敢动了。5林若雪也站了起来。她走到陈尘身边，和他并肩站着。两人一起看着窗外。玻璃上，映出两个模糊的人影。“对不起。”她说。“这三个字，没用。”陈尘说。“我知道。”林若雪说，“但我还是要说。”“这十年，我过得也不好。”陈尘没说话，等着她继续说。“我拿了本该属于你的东西，我每天都在害怕。”“我怕你有一天会突然出现，把我的一切都拿走。”“我怕晚上睡觉，会梦到你质问我。”“我拿了那个学位，可我一点都不开心。”“我拼命学习，拼命工作，就是想证明，我配得上它。”“可我越努力，就越心虚。”“我就像个小偷，偷了别人的宝贝，然后把它擦得锃亮，放在最显眼的地方。”“所有人都夸它好看，只有我知道，它是偷来的。”她的声音很平静，像在说别人的故事。陈尘转过头，看着她。她的侧脸很白，眼睛里是一种很深的疲惫。不像二十八岁，倒像八十二岁。“你现在来我公司面试，也是因为这个？”“是。”林若雪点头，“我想看看你。我想知道你现在过得怎么样。”“我看到你把公司做得这么大，我以为……我以为你已经放下了。”“我以为，我们之间，已经两清了。”“两清？”陈尘又笑了，“林若雪，你凭什么觉得，你能跟我两清？”他伸出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看着自己。他的手指很用力，捏得她很疼。“你毁了我的人生，现在想一句‘对不起’就了事？”“没那么容易。”6林若雪疼得皱起了眉，但她没有挣扎。她只是看着陈尘，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很深很深的悲伤。“那你想怎么样？”她的声音有点抖。陈尘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因为疼痛而微微颤抖的身体。十年了。他无数次想过重逢的场景。他会把她踩在脚下，让她跪地求饶。他会毁了她的一切，让她也尝尝那种一无所有的滋味。可现在，她就在他面前。脆弱的，无助的，任他处置。他却下不了手了。为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留下来。”他听到自己说。“什么？”林若雪愣住了。“我说，留下来，在我公司上班。”陈尘松开手，退后一步。“我给你这个职位。”林若雪看着他，眼神里充满了不解。“你……为什么？”“没有为什么。”陈尘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或者，我给你一个报复我的机会。”“让你每天看着我，提醒你，你是个小偷。”他的语气很冷，像冰。林若雪站在原地，没动。她不明白陈尘到底想干什么。这比让她滚蛋，还要让她难受。“我不明白。”“你不需要明白。”陈尘拿起她的简历，扔给旁边的人事经理。“给她办入职。明天就来上班。”人事经理拿着简历，手都在抖。“陈……陈总，这……”“照我说的做。”人事经理不敢再说话，点头哈腰地跑了出去。会议室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气氛比刚才还要诡异。“你到底想干什么？”林若雪又问了一遍。陈尘抬起头，看着她。脸上带着一种她看不懂的表情。“我想玩一个游戏。”“一个我们俩的游戏。”“你来，或者不来，选择权在你。”“但你要想清楚，你一旦走进这个门，就再也出不去了。”7林若雪走了。她走的时候，背影很直，就像来的时候一样。陈尘坐在会议室里，没动。桌上，还放着她喝过的水杯。杯口，印着一圈淡淡的口红印。他看着那个口红印，看了很久。脑子里乱糟糟的。十年了。他以为自己已经把她忘了，把那件事忘了。可今天一见面，他才发现，什么都没忘。那些愤怒，那些不甘，都还在。只是被埋得很深。现在，被她一挖，就全都冒了出来。他拿起水杯，想把它扔了。可举到半空中，又放下了。他站起身，走出会议室。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他打开抽屉，里面有一个很旧的铁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只有一张照片。是高中毕业照。照片上，他站在最后一排，她站在第一排。他看着她，她看着镜头。阳光正好，风吹起她的刘海。那时候，他们之间，隔着整个青春。现在，他们之间，隔着十年的人命。不，是一条人命。他的人生。陈尘把照片放回去，关上抽屉。他走到落地窗前。楼下，林若雪正从公司大门走出来。她站在路边，抬头看了一眼这栋大楼。然后，她拦了一辆车，上了车，消失在车流里。她会来吗？陈尘问自己。他不知道。但他希望她来。因为他发现，报复一个人，最好的方式，不是让她消失。而是让她留在你身边。时时刻刻，让你想起她。也让她，时时刻刻，想起你。8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