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雨开始淅淅沥沥地往下掉，带着那股熟悉的、腐蚀性的腥气，砸在李明皓破旧外卖箱的防水布上，发出滋啦的轻响。他缩了缩脖子，把身上那件缝了又补、补了又缝的皮质外套裹紧了些，加快了脚下电动自行车的速度。这辆老伙计是灾变前的老古董，被他不知道从哪个废弃车库里扒拉出来，敲敲打打，换了不知道多少块从废墟里淘换来的旧电池，居然就这么颤颤巍巍地一直跑到了现在，成了他在第三新城废墟里唯一的倚仗。车轮碾过龟裂的水泥路面，溅起浑浊的水花。街道两旁是歪斜的、仿佛随时会倒塌的钢筋水泥骨架，窗户大多成了黑洞洞的眼窝，偶尔有黑影在里面一闪而过，是变异老鼠或者更糟的东西。远处，新城那用合金和混凝土垒起来的高墙轮廓在铅灰色的雨幕中显得冰冷而坚固，墙头巡逻队的探照灯光柱有气无力地扫过墙外的荒芜。墙内是秩序、配给制和相对的安全，墙外，则是李明皓这样的“废墟客”挣扎求存的世界。他的“店面”，或者说据点，就在城墙阴影下的一处半塌的地下室里，入口用一块锈蚀的铁板遮掩着。李明皓费力地把小电车推进去，锁好隐藏在暗处的机关锁，这才松了口气。地下室里空气浑浊，混杂着机油、灰尘和一种他自制的、用变异苔藓干燥后制成的驱虫药粉的怪味。但这里安全，至少相对安全。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台嗡嗡作响的小型发电机带动的旧台灯，灯光昏黄，勉强照亮了旁边货架上那些在旁人看来完全是废品的东西：一盒受潮板结的火柴，一个漆皮剥落、但上了发条还能微微颤动的音乐盒，一张边角卷曲、影像已经模糊褪色的全家福照片，几本封面残破、缺页少字的童话书和漫画，甚至还有几盘看不出原貌的旧磁带。这就是李明皓的库存，他赖以为生的“商品”。他摘下头盔，露出一张年轻但过早刻上风霜的脸，胡子拉碴，眼神却有种与这片废墟格格不入的执拗。他拿起一块相对干净的软布，开始仔细擦拭今天刚收到的一件“新货”——个脏兮兮的泰迪熊玩偶，缺了一只眼睛，绒毛也秃了好几块。但他擦得很认真，仿佛在对待什么珍宝。“皓子，又捣鼓你这些破烂呢？”一个粗哑的声音从入口处传来，铁板被推开，钻进来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穿着脏兮兮的帆布工装，身上带着一股浓烈的机油和汗味。是巴顿，这片废墟区小有名气的武器匠兼中间商，也是少数不把李明皓当纯粹傻子看的人。“巴顿哥。”李明皓头也没抬，继续擦着泰迪熊，“这不是破烂，是……念想。”“念想？能当饭吃还是能挡子弹？”巴顿一**坐在一个空的弹药箱上，震得地面一颤，他掏出半支皱巴巴的卷烟点上，辛辣的烟雾在狭小空间里弥漫开来，“我说你小子，有这摆弄破烂的功夫，不如跟我去南边废墟淘淘，听说前几天‘血狼团’跟城防军干了一仗，撤得急，说不定能捡到点好货，子弹、能量电池，哪怕半块压缩军粮，也比你这强！”李明皓没接话，只是把擦好的泰迪熊端端正正放在货架上一个相对显眼的位置。他知道巴顿是为他好。在这片废墟，实用主义是唯一的真理。食物、武器、药品、能源，这些才是硬通货。而他经营的这些“记忆碎片”，在大多数人眼里，一文不值，甚至是精神不正常的象征。他听过太多嘲笑，“捡垃圾的皓子”、“怀旧癖傻子”。但他就是放不下。几年前，他快饿死在一处废墟里时，是一个同样快饿死的老人用半块发霉的面包换走了他偶然捡到的一本残缺的《小王子》。老人捧着书，浑浊的眼睛里流出泪来，喃喃说着“玫瑰……我的玫瑰……”。那一刻，李明皓模糊地感觉到，有些东西，似乎比面包更能支撑人活下去。后来老人死了，他把那本《小王子》留给了李明皓，也留下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营生。“行了，说正事。”巴顿吐了个烟圈，表情严肃了些，“有个活儿，有点邪门，我拿不准，觉得可能……可能就你这怪胎能接。”李明皓终于抬起头，看向巴顿。巴顿从怀里摸索出一张纸，不是常见的脏污便条或电子板，而是一种罕见的、略带韧性的泛黄纸张，边缘很齐整，像是被精心裁剪过。他小心翼翼地把纸递给李明皓。纸上没有常见的涂改和污迹，只有几行字，是用一种暗红色的、仿佛干涸血液的墨水书写的，字迹是一种难以形容的、带着非人美感的优雅花体：物品：一声未被惊扰的叹息。送达地点：静默峡谷最深处的哭泣之石。时限：下一次血色新月升起之前。酬劳：如您所愿。付款方：（一个无法用已知语言描述、看久了会让眼睛刺痛的怪异符号）纸张右下角，同样用那种暗红色墨水，勾勒着一个极其复杂的、仿佛由无数眼睛和触须构成的抽象图案，仅仅是瞥一眼，就让人产生一种莫名的晕眩感。静默峡谷？哭泣之石？李明皓的心猛地一沉。那是地图上标为“绝对死亡区”的地方，位于旧时代城市废墟的核心地带，常年被高强度的辐射尘暴笼罩，据说那里的辐射强度能在一小时内让最新型的防护服失效，更别提还有各种无法用常理解释的恐怖现象和极端危险的变异生物盘踞。就连最大胆的废墟探险家和最亡命的掠夺者团队，也将其视为禁区中的禁区。而“一声未被惊扰的叹息”？这算是什么物品？怎么封装？怎么送达？“这……开玩笑的吧？”李明皓喉咙有些发干。“我也希望是。”巴顿掐灭了烟，脸色凝重，“但这张纸，是今天早上直接出现在我那个加固了三道的武器柜里的。没有任何人进来过的痕迹。我查了监控，只有一片雪花。送这单的人，或者……东西，不简单。”他指了指那个付款方的符号和右下角的图案：“我拿给‘瘸腿杰克’看过，那老家伙以前是旧时代的历史学家，说这符号有点像……有点像某些远古神话里提到的、在人类之前统治世界的‘旧神’的印记。当然，都是疯话。”巴顿顿了顿，看着李明皓，“这单子太邪门，目的地更是十死无生。我本来想直接烧了，但一想，你这小子专送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说不定……这就是你的‘缘分’？”李明皓盯着那张纸，上面的暗红色文字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扭动着。恐惧像冰冷的蛇，沿着他的脊椎向上爬。理智告诉他，应该立刻把这张纸扔进发电机里烧掉，然后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但另一种更深沉的、连他自己都无法完全理解的东西，却在心底蠢蠢欲动。那是一种混合着极致危险诱惑的好奇，一种面对终极未知的战栗，仿佛他一直以来送出的那些“无用之物”，那些承载着记忆和情感的碎片，冥冥中都是在为某个时刻做准备。而这一刻，或许就是现在。“下一次血色新月……”他喃喃道，抬头看向巴顿，“还有多久？”巴顿叹了口气，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根据‘观星者’那帮神棍的推算，还有整整七天。”七天，穿越数百公里的危险废墟，抵达死亡禁区，还要找到那个听名字就诡异的“哭泣之石”。李明皓沉默了很久，久到巴顿都以为他放弃了。地下室里只有发电机单调的嗡嗡声。终于，他深吸了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那张泛黄的订单仔细地、对折再对折，放进了贴身口袋里，那里通常只放他最珍贵的东西——那张褪色的全家福。“我接。”……准备时间只有一天。李明皓没有告诉任何人，除了巴顿。他清理并彻底检修了那辆电动自行车，更换了磨损的零件，尽可能多地携带了高能量电池。食物和水是精心计算过的压缩份额，勉强够七天的极限消耗。武器方面，他只带了一把保养良好的大口径***，子弹不多，更多是依靠多年来在废墟中生存练就的隐匿和躲避技巧。最重要的，是一个特制的、内部衬有软绒的小型密封盒，用来存放那件虚无的“货物”——一声叹息。如何捕捉、保存一声叹息？李明皓苦思冥想，最后想到了那个音乐盒。他拆下音乐盒的发声机构，只留下那个精致的中空小铜腔。他决定，在尽可能安静、心神沉浸的时候，对着铜腔轻轻呼出一口气，然后迅速密封。这或许是最接近“一声未被惊扰的叹息”的方式了。这行为本身就像一种仪式，带着荒诞的虔诚。临行前，巴顿塞给他一个小包，能巧克力、一小瓶珍贵的抗辐射药（剂量只够短暂支撑）、还有一个一次性的高强度信号棒。“小子，活着回来。”巴顿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眼神复杂，“要是……要是真见到什么‘神’，替我问个好。”语气试图轻松，却掩不住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