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知远在招待所硬邦邦的木床上熬了整夜。

窗棂漏进的天光刚漫过墙角那只缺了口的搪瓷缸，他就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衬衫后背黏着冷汗，银锁贴在胸口，从昨夜开始的灼烧感始终没褪，像块烧红的炭嵌进肉里。

他摸黑套上洗得发白的蓝布工装，帆布包往肩上一甩。

包里除了父亲的笔记本，还塞着从招待所顺来的钢丝钳——昨夜赵五爷那声“门要开了”在他脑子里转了一夜，他总觉得老宅的墙皮底下，藏着比血痕更要紧的东西。

晨雾还没散透，老宅的灰瓦顶像浸在水里的剪影。

许知远绕到后院，仰头看那扇半人高的小窗——昨夜离开时他注意到，窗沿的青苔有被蹭掉的痕迹，可能是翻墙的人踩的。

他弯腰攥住窗台下的砖缝，指尖刚用力，后颈突然窜起一阵凉意，像有人对着他耳朵吹了口气。

他僵在原地。

晨雾里飘来股腐叶味，混着点铁锈似的腥气。

等了半分钟，除了远处打鸣的公鸡，再没别的动静。

许知远咬了咬牙，一撑一翻钻进厨房。

灶台上落着层薄灰，昨夜他留下的鞋印还清晰着。

他蹲下来，顺着墙根一寸寸摸过去——赵五爷说“门”，老宅的门早被封死了，那“门”或许不在明处。

当指尖触到第三块地砖时，砖缝突然陷下去半指。

他心脏猛地一跳。

从帆布包摸出钢笔，笔尖**砖缝轻轻一撬。

“咔”的一声，地砖翘起个角，底下露出块青石板，石板边缘有道半指宽的缝。

许知远用钢丝钳卡住石缝，手臂青筋凸起。

“吱呀——”青石板被掀开的刹那，潮湿的霉味裹着寒气涌出来，手电筒光束照下去，十二级石阶像条黑舌头，通向地底。

他喉结动了动。

母亲临终前攥着他的手说“遇事要稳”，可此刻心跳声震得耳膜发疼。

他把钢笔别在领口，手电筒咬在嘴里，扶着墙慢慢往下挪。

石阶沾着水，鞋底打滑，他踉跄了一下，手背蹭到墙，粗糙的砖面刮得生疼——这墙比地上老宅的年头久得多，砖缝里嵌着的不是石灰，是已经发黑的糯米浆。

甬道越走越窄，手电筒的光被墙壁吸得发暗。

走到第十六级台阶时，脚下突然踏实了。

许知远举高电筒，光束扫过前方——一堵青砖墙立在五步外，墙面凹凸不平，像被什么利器反复划过。

他往前凑了两步。

墙上的划痕在光下显了形：是文字。

似篆非篆，笔画里缠着些弯曲的勾，像蛇在泥里爬过的痕迹。

许知远摸出父亲的笔记本，刚要掏钢笔，双眼突然刺痛，像有人拿细针往眼球上扎。

他踉跄着扶住墙，眼前发黑，再睁眼时，那些扭曲的符号竟在脑海里转了个圈，变成一行端正的楷体：“此为***入口，慎启。”

“嗡——”银锁在胸口烫得惊人。

许知远攥住领口，指甲几乎掐进肉里。

他盯着墙上的文字，又抬头看了看甬道顶——刚才明明没注意到，此刻却清晰地记起，那些符号的笔锋走势，和母亲教他认的《黄帝内经》里的古字有几分像。

风从背后的石阶灌进来，吹得手电筒直晃。

许知远的影子在墙上扭曲成奇怪的形状，像有什么东西正贴在他身后。

他猛地转身，除了黑洞洞的甬道，什么都没有。

再回头看墙，那些文字还在，可这次他没等刺痛感涌上来，竟直接读出了声：“此为***……入口。”

声音撞在青砖上，引出一串回音。

许知远摸了摸自己的眼睛，指腹沾了点湿——不知什么时候，眼泪已经流到了下巴。

他想起昨夜笔记本上突然出现的母亲笔迹：“太阴现，***开。”想起银锁背面的“太阴”二字泛着幽蓝的光。

原来不是幻觉，不是梦。

甬道里的霉味突然重了起来。

许知远掏出块手帕擦了擦脸，转身往石阶走。

刚抬起脚，后颈那股凉意又窜了上来，比早晨更浓。

他僵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细碎的响动，像有谁正用指甲刮青砖墙。

“谁？”他猛地回头。

手电筒的光扫过墙面，那些文字不知何时变了位置，最上面的“阴”字歪了半寸，像是被人重新刻过。

许知远的呼吸突然急促起来，他盯着那行字，突然意识到——刚才他根本没费劲去认，那些符号自己就钻进了脑子里，变成了他能懂的话。

石阶上传来麻雀的扑棱声。

许知远摸了**口发烫的银锁，把笔记本塞进包里时，指尖碰到了张硬纸——是阿香日记本的残页，昨夜整理时夹在本子里的。

他盯着残页上模糊的字迹，又看了看墙上的古字，喉咙发紧。

等他爬出厨房窗户时，晨雾已经散了。

老宅门口的槐树上落着只乌鸦，歪着脑袋看他。

许知远拍了拍身上的灰，抬头望了眼二楼那扇没玻璃的窗户——昨夜他触到血痕时看见的紫芒，此刻正若有若无地从窗缝里渗出来，像团化不开的雾。

他攥紧帆布包往镇上报社走，银锁还在烫。

路过赵五爷的卦摊时，那老头正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卦，抬头看见他，浑浊的眼珠突然缩成了针尖：“小许啊……你这身上的气，比昨儿重了。”

许知远脚步顿了顿。

他摸了摸发烫的胸口，又想起甬道里那行自己“看”懂的字。

有些事，他好像开始懂了。

可更让他心跳的是——原来那些他以为只有父亲才懂的“阴阳秘闻”，从他出生那天起，就刻在他的骨头里了。

镇上报社的白铁皮门“吱呀”一声开了。

许知远低头进门时，裤脚蹭到了台阶上的露水。

他没注意到，身后槐树上的乌鸦突然振翅飞走，留下片黑羽，飘飘荡荡落在赵五爷画的卦象上，正好盖住了“坎”位的那笔。

许知远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楼梯往二楼走时，后颈的凉意还没散。

晨雾退去后，老宅的窗户漏进惨白的光，把墙皮剥落的痕迹照得像道狰狞的疤。

他摸了摸帆布包侧袋里的钢丝钳，那是昨夜从招待所顺来的——刚才在地下甬道摸到青砖上的古字时，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银锁背面也刻着类似符号，而父亲失踪前的笔记本里，夹着半张画满蛇形纹路的残页。

二楼卧室的门虚掩着。

他推开门的刹那，霉味裹着股极淡的檀香味涌出来。

窗台上落着层灰，却有几处被蹭得干净，像是有人常趴在这里看外面。

许知远蹲下来，手指扫过床底积年的蛛网，指尖突然碰到个硬邦邦的东西。

他屏住呼吸，把胳膊探进去——铁盒的边缘硌得手腕生疼，表面结着暗红的锈，像是沾过血。

“咔嗒”一声，铁盒扣开的瞬间，他听见自己的心跳撞在耳膜上。

里面躺着本日记本，封面是褪色的枣红色，“阿香”两个字用蓝墨水写的，笔画歪歪扭扭，像小学生的字迹。

许知远翻到第一页，墨迹已经晕开，却还能辨认：“七月十五，奶奶煮了红豆粥，说今天不能出门。

可我看见墙根有团紫雾，像会动的棉花糖......“

翻到中间几页，内容还是日常：帮奶奶晒玉米、给邻居家的狗喂骨头、学校发了新课本。

直到倒数第三页，字迹突然潦草起来，钢笔戳破了纸：“他们来了！

我在井边看见红鞋子，没有脚！

奶奶说那是幻觉，可她的手在抖，抖得药罐子都摔了......“

最后两页几乎被涂黑，只在边缘洇着几个字：“门开了”“地底下在哭”“奶奶的银簪不见了”。

最末一页夹着张草图，纸边卷着毛，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地下结构——中央是个圆圈，圈里写着“***”，四周画满他在甬道里见过的蛇形符号，还有七个小点，每个点旁边标着“血祭”。

许知远的手指在“***”两个字上顿住。

他想起地下甬道墙上的“此为***入口”，想起赵五爷昨夜说的“门要开了”，想起母亲笔记本里夹着的半张残页——那上面的符号，和这草图里的符文简直一模一样。

冷汗顺着脊背往下淌，他摸出包里的海鸥相机，镜头对准日记本时，手都在抖。

“咔嚓”一声，闪光灯在暗屋里炸开。

许知远正要翻页，突然听见楼下传来“吱呀”一声——是门轴转动的声音。

他僵在原地，相机镜头还对着日记本，却不敢回头。

风从破窗灌进来，吹得日记本哗啦翻页，最后一页的草图被掀起个角，露出背面用红笔写的一行小字：“他们要复活它”。

“咚”。

楼下传来重物落地的闷响。

许知远攥紧相机，轻轻把日记本塞回铁盒。

他贴着墙挪到门口，探头往下看——一楼的堂屋空荡荡的，只有那口封了砖的老井，井沿的砖缝里渗出暗红的液体，像血。

等他再回到二楼时，窗外的天已经发暗。

许知远把铁盒塞进帆布包最里层，转身要走，余光却瞥见床底有团白乎乎的东西。

他蹲下去捡，是块绣着并蒂莲的手帕，边角绣着“阿”字——和日记本上的“阿香”对得上。

手帕里裹着粒黑色的珠子，摸起来凉丝丝的，对着光看，里面似乎有团紫雾在转。

镇上报社的煤油灯在夜里显得格外昏黄。

许知远把帆布包锁在办公桌抽屉里，可那股腐叶味总在鼻尖打转。

他趴在桌上写民生新闻稿，笔尖却总往“凶宅”“古墓”“***”这些词上跑。

直到后半夜，困意涌上来，他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过去。

梦境来得突然。

他站在老宅门口，晨雾漫过脚面。

穿红衣的小女孩背对着他，发辫上扎着红头绳，正踮脚够门环。“姐姐，”她转过脸，眼睛是两个黑洞，“你终于来了。”许知远想退，却发现双脚陷在泥里。

小女孩伸出手，指甲长得像刀，“跟我去看***，跟我去看......”

“啊！”许知远猛地惊醒，额头抵着桌角生疼。

他抹了把脸，发现手心里全是汗。

抽屉里传来“咔嗒”一声，像是锁扣松开的动静。

他颤着手拉开抽屉——铁盒不知何时开了，日记本摊在最上面，最后一页的草图上，用红笔画着个箭头，箭头指向“***”，旁边多了两个字，墨迹还没干：“开门”。

窗外传来乌鸦的叫声。

许知远摸出银锁，它烫得几乎要烧穿衬衫。

他盯着日记本上的新字，突然想起阿香日记里的话：“奶奶说，太阴之体是钥匙。”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开门”两个字上投***影，像道张开的嘴。

他合上日记本时，听见楼下传来脚步声，很慢，很慢，像是有人拖着脚在走。

许知远握紧抽屉里的钢丝钳，喉咙发紧——明天，他得把阿香的日记和地下甬道的发现整理成稿，可现在，他突然有点怕天亮了。